二十年前，秋天的风徐徐吹着大地，远处的青山如黛，连绵起伏如波涛汹涌，近处的树木苍翠如春。我拖着简单的行李走入偏远的古坦中学，成为一名老师，教初一语文。
　　 没有结婚，人生地不熟，生活中充满寂寞，一个人的孤独生活，思维里注定写满了懒惰。除了必要的工作与运动，许多时候更愿意躺着或坐着，啥也不干。更何况青春的懵懂，可以肆意地张扬着“享受”的观念。看着夜幕降临，顶着一身汗水洗完澡，发着臭味的衣服却扔在那儿，固执地在空气中弥漫，提醒着我该去洗洗。
　　 我站在讲台上，手执粉笔，书写学子的未来。看着底下天真可爱的脸庞中穿插着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长长的头发，扎着马尾辫。她们异常好学，也极为勤劳。农村孩子干惯了农活，啥都会干。
　　 学生洪莉菲微胖，眼睛大大的，一身浅红的毛衣，是班上最优秀的学生。她不住校，家在邻村，不过3里来路，往返十分方便。课文刚刚上完，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我坐在讲台上，听着她几乎不断句的背诵，眼睛睁得大大的，兀自不敢相信。这么强大的记忆，这么优秀的学生，未来的天空怎能不写上“清华北大”？
　　 闻着房间里的臭衣服，再看看聪明的洪莉菲，我笑了笑，带着几乎讨好的意味：“要不，帮老师洗个衣服吧？”
　　 “当然可以，没问题。”洪莉菲不假思索。说着，她跟着我来到房间，拿过桶，装起臭衣服，顺手把肥皂和板刷放在一起，转过身，朝着河边走去。
　　 学校大门口有一条小河，清澈见底，边上石埠平坦，洗衣服十分方便。看着洪莉菲走下台阶，消失在房屋的转角，我又继续抱起篮球。年轻人体力充沛，总有用不完的力气。
　　 洗完衣服，洪莉菲并没有找我，而是重新走进我房间，拿起衣架，帮我晾在门口。衣服挂在铁丝上，随风摇摆，阳光从空中照下，照在湿漉漉的衣服上，蒸发着水份。
　　 晚上，我收下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氤氲在房间里，空气都变得香甜。
　　 一次洗完，又有一次……
　　 到了星期六，学生晨读，下课后放两天假。清晨的阳光明媚着大地，我坐在讲台上监督学生晨读，记挂着房间里发臭的汗衣，脑海里想着要下县去玩一玩。在乡下呆久了，心里有些躁动，不去县里逛逛街，购购物，总觉得缺了什么，工作都不踏实。
　　 听着下课铃声响起，学生陆续背起书包，离开教室，我干脆从裤袋上解下钥匙，拿在手里：“洪莉菲，老师有点事，把钥匙给你。你帮我把衣服洗了，再晾晒一下。最后，锁好门。”这一次，我甚至都没有用询问的语气，而是像布置班级工作一样。
　　 洪莉菲眉毛微微挑了挑，嘴角上翘，45度是最美的曲线。那天，她穿着绿色的外套，黑色的长裤，在晨光中是那样可爱。她接过钥匙，用手往后拨了拨衣摆，将钥匙挂在了裤子扣上，转过身，钥匙发出“丁丁当当”的声音，悦耳动听，像一首动人的乐曲。
　　 那时起，我永远记住了这个细节。多少次夜晚，我都在回想这个瞬间，它像一束光，照亮了夜晚的黑暗，照平了经历的坎坷，照没了沮丧的心情。
　　 一天后，我回到学校，衣服已洗好，晒好，干爽舒适。上自修时，洪莉菲把钥匙还给我，我接过，连谢谢都没说。她也不计较，回到位置上准备着做作业。
　　 一年后，学校领导找到我：“培文，要不你再教一年初一？你刚走上工作岗位，业务还不太熟，可以再巩固一下知识。”我点点头，知道自己学习水产，属非业务出身，教学水平误人子弟，重新回到起跑线，增长自己的知识储备量，更好地为将来的教学打下基础。就这样，我与洪莉菲的师生情缘画上句号。原来的班级重新打乱，重新分班，洪莉菲读初二（1）班，我教初一（3）班。我与洪莉菲见面，她总是礼貌地喊句老师好，我点头代替回答。
　　 再过两年，洪莉菲毕业，上了高中，读了大学。我们的联系更少，只偶尔在QQ里聊过几句。听说她家里出了点事，我曾经在QQ里问她，有没有困难，是否需要老师帮助。她回了一句，不用的。话语风轻云淡，如平静的生活。从此，我们基本再没对过话。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岁月如何轮转，我都记得那个细节，记得那个微胖的小女孩，替我洗过多次衣服却从不计较的小女孩。当然，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对洪莉菲补充一句：“谢谢你。同时，老师也对不起你，不该让你帮忙洗衣服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应该我自己做的。”
　　 2010年，我通过教师招聘，踏入家乡最好的小学紫阳一小，离开呆了多年的古坦中学。学生黄新林对我念念不忘，还与新老师抬杠：“单老师最好，没有谁比得上他。我就想他来教。”其实，惦记老教师没错，但也该与新老师融洽相处。2016年，在县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新学校紫阳六小成立，动员我们学校的孩子前去紫阳六小就读，女生江凌薇探出身子：“老师，你去六小吗？你去，我就去；你不去，我也不去。”……
　　 二十多年的教学生涯，教过的弟子一批又一批，不说成千上万，但成百上千一定有。可记得的还有几个呢？多少名字都已遗忘，多少面孔已不再想起，多少事情沉没在过去。闪光的细节并不多，动人的瞬间也很少，但它们是我们人生中最大的财富，都是我们人生苦难中最宝贵的阳光，令我们时时回味，常常反刍。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经意的细节，反映出一个人深层次的修养，反应心灵深处最细微的声音。打动人的永远不是轰天动地的大事，而是某个不经意的细节。这永远不会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