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兄弟(散文)
一
嗡嗡嗡,大绞车发出的声音就像震耳欲聋的噪音,让人头皮发麻。开车的老徐双手拽着闸把,身子几乎退到后面的岩壁上。他妈的,这又是挂了几个车?小王紧盯着大眼。车来了,来了,是三个,而且装的还是液压柱,难怪绞车这么费劲。
见车快上来了,那个虎着脸还在教训他们的安全区长借故转到别处去了。头一个车装的是液压柱,液压柱车上了转盘,最后那个装钢梁的车屁股过了挡车器,小张赶紧掰动液压闸把,把档缓缓放下。
老徐开动绞车,再把三个车放下来,卡在挡车器上,而后再松车,让绷紧的链车钢丝绳能够解下来。
小王也顾不上车档痛苦的呻吟,手伸入两个车的缝隙,解连接绳头的刹钩。可是,三个车重量太大,加上相互碰撞时变了形,怎么也解不开。
正在几个人全神贯注忙活解绳的时候,几束灯光从拐角探了过来。被晃了一下眼睛的小张抬头看了看,也没在意,以为是值班的点班又溜达过来了。
满头大汗的小王赶紧让大家找个道夹板来磕打磕打。小张闻言想到别处找找,正好与近前的两个戴“红帽子”的打了个照面。
一看来人,我的天哪,是安监处的。情知大事不好的小张再想说啥都已经晚了,赶紧招呼小王和老徐。
走到大眼前的两个“红帽子”当然不会客气,把三个人召集到一块,仿佛是发现了做坏事的小孩,一阵训斥。三个满头大汗的人不敢辩驳,更不敢有半点的情绪。最后,三个人被记了工号和帽子号,属于三违,罚款,办培训班。至于怎样纠正和采取什么样的措施,那不归人家管。暴风骤雨过去,安监处的人走了,三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了一阵。不能老把车吊着呀,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把刹钩解开,拉车到转盘,再转过去,推向拐弯的铁道上去。
车没倒腾完,安全区长就过来了,小王把情况一说,就遭到一顿痛骂:你们没脑子吗?脑子让狗吃了吗?矿上三令五申不让你们搞串车,你们就不长记性。再者说,柱子和钢梁都是大重车,还搞仨,半道出了问题,你们兜得了吗?一群不长眼睛的东西。明天等着罚款办班学习吧。活该!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小张刚上班没多久,就遇到这样的倒霉事,有些烦躁不安,就连推车也打不起精神。小王见点班没了踪影,呸了一声:谁不知道你这点班怎么当上去的。脑袋刚上了点红色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老徐翻了翻白眼,只是轻蔑地哼了哼。
小张低声下气地说,这事矿上会怎么处理?小王把转盘的小档打好,瓮声瓮气地说,怎么处理?罚款五百,扣除奖金,下了班到安监处受几天训。啊?小张几乎崩溃了。老徐拍了拍小张,冲着小王说,你呀,就别吓唬他了。
转头,他对小张苦笑了一下,论公,就是这样。不过,咱们出点血,事情就会摆平的。是吗?小张露出一丝笑容。哎,你呀!也别高兴。咱们得花钱找关系,把事情了了。老徐开着绞车,对他俩说,别说了,咱们先把车摆弄好再说。
三个人把车拉上来,推到五十多米远的地方,累得气喘吁吁,靠在车边喘粗气。一个维护工背着叮当作响的家具转悠着走了过来。老徐见到那个刀子脸,薄嘴唇的家伙,对他嚷道,小狐狸,你不在采面修电机,跑我们这干啥?是不是又闻到啥荤腥了。
那家伙晃悠到他们跟前,停下来,咧嘴笑笑,你们是不是又犯槽了?老徐轻蔑道,犯槽不犯槽与你有屁事?还不快滚。那个叫小狐狸的家伙诡谲地笑了,那我可就真走了啊!
老徐赶忙拉住他的胳膊,一五一十地说了。他拍着胸脯,事就包在我身上,每人三百,等下面那两个挂车的上来一块商量商量,上井我就去办!
所有的处罚一笔勾销,老徐和小王云淡风轻,小张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自己刚刚上班没几个月,挣的钱不多,家里的花销老不够用。自己不好意思多拿钱,就是平摊的三百块,也是借老徐的。老徐够哥们,知道他手头紧,就借给他五百。
这几天老妈犯了腰疼病,躺在炕上起不来,贴了几副膏药也不顶事,父亲想带她去医院看看。老两口身体不好,没精力打短工,上医院的钱总凑不够,打算让孩子们先各拿一千,等有钱了就还给他们。这小张没办法,只好央求媳妇把给闺女上学买自行车的钱先拿出来,媳妇可不干,在电话中连哭带骂,磨磨唧唧,最后把钱给了老两口,那给钱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如今又白白损失了三百块,让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老徐和小张的宿舍挨着,没事的时候,老徐就招呼小张去溜大街。由于囊中羞涩,小张每次都红着脸拒绝了。
有一天,早晨起来的老徐实在无聊,就硬拉着小张去街上的小饭馆喝酒,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臊不搭地跟在老徐后面,生怕别人看见。老徐这个笑哇,不就是吃顿饭嘛,你咋成大闺女了?
俩人找了一个僻静的小店,推门进去,一个小伙子在吃包子,包子的香味扑鼻而来,香得人心里酥酥痒痒的。自从上班以来,小张几乎没有在外边吃过饭,每天在工人食堂吃,早起的粥稀汤寡水,售卖的包子味道与今天的比起来,那叫一个差。
里面的人忙活着,见老徐进来,亲热地打着招呼:老弟,快进来!呦,这位兄弟面生,也是来捧老哥生意的。小张答应着,有点不知所措。
两人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瓶酒,一碟花生米,一盘鱼香肉丝,还有麻辣豆腐。小张迟疑着,这么多咱俩能吃得了吗?吃得了。老张爽快地说。服务员拿来两只杯子,老徐把酒倒满。来,兄弟,咱俩首次在一块吃饭,你也不要客气,喝个痛快。
二
几口酒进肚,小张就有些迷糊,看向窗外。马路对过的小公园里,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锻炼身体,他们打乒乓球,抖空竹,跳舞,像极了电影中出现的一个个镜头。他的眼睛模糊了。父母弯着腰,在地里薅草时痛苦的表情挥之不去。哎!他长叹一声,头重重地垂了下去,手中的杯子无力地滑落到了地上。
本来老徐想让他出来散散心,没想到小张心情越来越糟。他拾起地上的杯子,摇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地安慰他:兄弟,别这样,啥事总会过去的,你老这样可不行啊!
小张哽咽地说,看看公园里的老年人晚年生活多幸福,可我的爸妈六十多了,整天下地打短工,就是有病也没钱看,你说,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养了我这个窝囊废有啥用?
可别这么说,父母养我们的确不易,我们要想办法赚钱让老人过得好,光垂头丧气是没用的。听说你老妈看病没钱,大家想想办法,不要像闷葫芦一样憋在心里。记住:你周围还有那么多好兄弟会帮你的。
在老徐的张罗下,几千块钱很快就到位,小张的父母感激得直落泪,就连整日黑着脸的媳妇脸上也重见阳光。
难关已过,小张心里别提多畅快了,把这个老大哥和其他伸出援手的弟兄们当成了亲人,下井干活力气更足了。像装柱子、安滑轮、推车、链车等活抢着干,大家看着这个懂事乖巧的好兄弟都伸出大拇指。
看见小张人缘越来越好,背着钳子改锥满巷道晃悠的小狐狸,也一次又一次地套近乎。别人对他冷眼相对,他便灰溜溜地飘走。小张虽然对大伙感激涕零,可对于小狐狸就没那么排斥,一来小狐狸说的话让人听着舒服顺耳,二来他能通天,有啥事求他很方便,有时小狐狸还请他下馆子。
老徐看到两人的亲热劲,时不时地提醒小张:对小狐狸切不可走的太近,你和他不是一路人。小张总觉得他和小狐狸有啥误会,又不敢反驳,只能答应着,心里却有自己的主见。小王和小李也敲了几次边鼓,可小张感觉他们就是对小狐狸偏见太深,不值得的。
母亲的病好多了,家里的一切也逐渐变得好转起来,小张上班的新鲜劲似乎变淡了很多。让他感到欣慰的,就是精明干练的小狐狸让他感觉到了都市生活与乡下的不同。城里高楼大厦林立,商场、公园、录像厅,花花绿绿的世界,穿行其中,真的胜过了农村那几条窄窄的街道和横七竖八平躺在原野上的花生和玉米。
小张仿佛真的找到了生活的方向,脸上的气色有了明显的转变,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具有都市人的气质,就连说话的音调不知不觉也有了很大改变。小狐狸对他赞叹道:小张啊,小张,你越来越像市里人了。不像那些家伙,就是冥顽不灵,都这么些年了,头上的高粱花还是刮不掉。
老徐他们皱紧眉头,又禁不住敲打小张:咱们到这可是为了挣钱的,你再怎么费尽心思装城里人也不行,家里的老人孩子要由你挣钱来养活。
起初,小张蔫了几天,收敛一些。可小狐狸见了,撇撇嘴,我说小张,你可不能像他们,挣钱养家固然不错,可我们挣钱不能只为了别人吧!自己穿得美点,吃得好点,不应该吗?学那些老土,整天憋在和尚庙里,真当自己是圣人吗?
小张犹豫了好几天,还是觉得老徐他们说得有道理,索性也学兄弟们呆在宿舍中,偶尔和他们出去到包子铺打打牙祭。可时间一长,小张心里又长了草,加上小狐狸一次又一次在电话里撺掇,索性再和他出去走走。
这次,小狐狸约了几个朋友到大饭店去搓一顿,小张不愿意去,可小狐狸连拉带拽,嘴里还说,用不着咱们花钱,不去白不去。这顿饭局,小张算是开了眼,什么叫做美味佳肴,什么叫做山珍海味,他有点发傻。酒过三巡,就是轰轰烈烈的纸牌大战,一张张崭新的钞票晃呀晃的,眼睛不知看哪好了。
怎么样,没见识过吧?小狐狸得意地笑着。几个玩牌的社会人斜眼看了看小张,嘴角撇了撇,这哥们,没见识世面吧?看,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几人大笑着,说话更是肆无忌惮。
小张像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晕头转向的。小狐狸带着他出了饭馆,天上灰蒙蒙的一片,路灯照着两个人摇摇晃晃的身影。看他有点醉,小狐狸半搀着他回到宿舍里,边走边显摆道,这才是真正的没白活。
接触久了,小张越来越钦佩那哥几个,尤其是大把大把的钞票被一个人揣进兜里时的潇洒,像百爪挠心。有一次,有一个哥们从赢得的钞票中抽出两张甩给他,大方地说:兄弟,哥们玩牌图个乐子,这钱你拿去,买盒烟抽。小张说啥也不要,小狐狸硬是抓过来塞进小张兜里。兄弟,收下,人家把你当成真心朋友。听小狐狸这么说,小张无可奈何地收下,可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终于有一次,在小狐狸和所谓的大哥的撺掇下,他迈出了勇敢的一步,那次手气不错,各位弟兄们也很照顾,赢了两千多。我的天,那手气,一个劲地被大哥叫好。他也学着大哥的样子回敬了三百。那大哥一个劲地夸小张,这兄弟够义气,值得交。
小张没有忘记帮衬自己的兄弟们,把老徐他们叫到馆子里,叫了上好的菜,一出手就豪掷五百块。惊得哥几个傻了眼,都快一起两年了,也没见过小张出手如此大方。
当他们得知钱的来路后,都沉默了。昔日无话不谈的好兄弟咀嚼着饭菜,越吃越不是滋味。勉强吃完了饭,老徐重重地把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小张,哥哥们知道你是好心,可赌博赢来的钱花着也扎手啊,不要和他们鬼混。和闯社会的人玩心眼,我们是自投罗网。打住吧,兄弟!再陷下去吃亏的是你自己。
三
和几个混社会的大哥熟络了,小张开始觉察到了自己的鼠目寸光,越来越觉得人活成老徐小王小李那样真的与时代脱轨了。他们是好人,老实人,但太木讷,脑筋不开窍,自己的视野更加开阔,认识的人不再局限于单位的小圈子,而是像水一样无边无际地漫延。每次赢钱之后,小狐狸拍着他的肩膀,对他竖起大拇指,兄弟,自从你开窍之后,生活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吧!
通过赌友,小张攀上了区领导的高枝,领导一句话,他就脱离了推车、挂轮、爬大眼的苦力活,被分配到了跟料车的美窑。这下,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悠然而起,仿佛前途一片金光,再回头看看满身汗渍,浑身散架的难兄难弟们,真有一种天上地下的感觉。
日历上的数字轮了一回又一回,架在灯光和荣耀光环上的他,总盼着发工资的日子,总觉着卡上的钱数太少,不够自己支配。尽管打到卡里的数字有五六千,再加上年终奖,可这些数字还得应付朋友的牌局,拍领导的马屁,还有家里的开支。他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总觉得这些收入太捉襟见肘,太让人伤脑筋。
更让小张感到烦恼的,就是与小狐狸的关系。自从这位好兄弟把他引入光明大道之后,自己的风头仿佛盖过了他。小狐狸之所以与他亲近,主要是为了找一个伙伴抵消老徐、小李他们不爱搭理的尴尬。没想到自己竟然在赌场如鱼得水,风头完全盖过他。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醋意从小狐狸嘴里流露出来,讥讽嘲笑,使他懒得再看那副丑恶的嘴脸。赌场上,小张早已经风光不再,尤其尝到几次甜头,深陷其中的他就彻底走上了霉运,十赌九输,这些老社会人彻底暴露他们的实力之后,小张才真的傻了眼。自己梦想中的美好生活只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给小张引荐了一位通天大人物,通过他,小张更换了一个新的岗位。
小张踏出了一条新的路径,可每一个环节,都需要金钱作铺垫。表面上的风光,遮挡不了自己内心的困惑彷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