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星】亲家(小说)
自改革开放以后,我国农村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完全打破了过去那种大集体统一安排种啥、种多少的生产模式,农民们彻底从只管埋头干活的局面中脱颖而出,使他们完全掌握了“啥高产种啥、啥赚钱种啥”的主动权。
这不,豫西南靠山村的张富生承包了八亩地,今年一家伙就种了六亩芝麻,加上去年秋天遇上雨涝,所有农户种的芝麻几乎都沁死了。一年糟蛇咬,十年怕井绳。今年大多农户都不种芝麻种绿豆。偏遇上今年秋天缺雨,致使所有绿豆都火癣死了。而唯独张富生今年种的芝麻多、长势好、芝麻蒴稠,真可谓籽粒饱满,张富生头茬芝麻就收了四百多斤。把个张富生乐得,当天黑夜睡梦里都笑醒了好几回。
第二天早晨起来,张富生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二茬赶上这好日头一晒,哼,今天下午再收个五百多斤绰绰有余。
张富生正站在自家大楼门上,心里这么喜滋滋地盘算呢,他老婆突然喊着说娃发烧了。
娃可是张富生的宝贝疙瘩。他三十多岁才娶上老婆,婚后他老婆身体一直不好,不知找了多少医生给他老婆看,也不知他老婆喝了多少中药汤子,直到他四十七岁那年,老婆才给他生了这娃。富生把娃稀罕得,真是噙到嘴里怕咬着,攥到手里怕捏着。平常娃一有个头疼脑热,他就麻利抱到乡卫生院去看。
所以,富生一听说娃发烧了,慌忙跑回屋里,搭手照娃脑门一摸,吓得“嗬”一声,抱起娃就往门外跑去,边跑边对老婆催着说:“快把钱拿上,跟我去卫生院!”
靠山村距乡卫生院有六里多路,富生抱着娃一路小跑赶到医院急诊室里,一边用袖子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气喘嘘嘘地冲医生喊着:“医、医生,娃、娃烧得跟、跟火炭子似的,快给娃看看咋了……”
医生随即把温度计往娃胳肢窝里一夹,接着就抓住娃的小手,捻着娃的手指仔细看罢,又拿起娃的另只手,捻着手指看了看,翻了翻娃的眼皮,又看了看娃的耳根子,然后抽出温度计一瞅,就给娃开药、输液、又喂了药,直到太阳压山,娃才退了烧。
娃退烧了,张富生提起的心刚落下,忽然又担心起他一地芝麻。
这也难怪,本来今年种芝麻的就就少,加上恁些人种的绿豆都种瞎了。不说本村人,就连周边的村民,谁都对他那一地芝麻眼红。
富生牵挂地里芝麻,就让老婆在医院里照看娃,他就急慌慌地往村里跑去。
回到村里天已大黑,富生怕有人打他芝麻的主意,他连屋都没顾回,就直接往芝麻地里摸去。
果然不出富生所料,待富生不声不响地从近路来到芝麻地边,就隐约听见有异常动静。他慌忙蹲下,借着混混个月光朝地里一看,忽然发现有人正从芝麻地里往路边背东西。
张富生怕打草惊蛇,随即屏住气靠近地边一蹲,要来个捉贼拿赃。等他盯着那人走近一看,“嗬!”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那人不是别人,而是张富生的亲家章全。
亲家在豫西南有干亲家和湿亲家两种称谓。前一种是张三的娃或闺女,认给李四当干儿或当干闺女,称干亲家;后一种是王五的娃娶刘六的闺女为妻,或刘六的娃娶王五的闺女为妻,则称湿亲家,也叫儿女亲家。
由于张富生四十七岁才得个娃稀奇,为给娃压灾,就把娃认给章全当干儿,他和章全就成了干亲家。亲家俩同是靠山村里,章全住村东,富生住村西。平常亲家俩不管谁家有事,只要言一声,都互相照应。可是今天富生走的急,没来得及给章全交代,亲家咋会来帮他收芝麻呢?亲家会不会是……
张富生顿然抬手把想出的话拍回喉咙眼里,默默道:“不可能,亲家咋会打我的主意呢?”
刚默默到这儿,张富生陡然想起当年吃食堂那会儿,章全在老城四中上学,曾偷扒城郊大队地里一个红薯被学校开除的事。虽然那时大饿饭,章全是万不得已。可章全今年十亩地种了八亩绿豆,都种瞎了。不说他一家的花销,也不说他儿子闺女书钱学费,单说他一家五口人的五粮三款,他能剁指头给人家缴?难说不狗急跳墙,来打我芝麻的主意。若我这时出面,他会说是帮我收芝麻,还会引起他的疑心。再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倒不如来个暂不露面,仨钱买个针,试试亲家的心。
于是,张富生就一动不动地蹲在地边,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亲家,把芝麻一包包背到路边码到车上,再用绳子拴好,拉起车子往村里走去,富生这才神不知鬼不觉地跟随其后。
章全一路慢下坡拉着,当他拉到村边那个上坡处时,一来坡陡,二来坡长。平常一个人拉辆空车,都得努着劲才能拉上去。章全今拉五百多斤芝麻,倘若富生这会从后边帮忙加把劲一推,亲家就把一车芝麻拉上坡了。
可张富生把戏演到这份上,倒说跑上前帮忙推车吧,会导致亲家疑心犯声色,只有横下心一装到底。仍然蹲在暗处,眼睁睁地看着亲家一个人,把车上一包包芝麻背上坡,累得汗流浃背、精疲力竭,弄得张富生黯然泪下,心里极不好受。
让张富生更难受的是,当他看着章全一个人拉起空车,弓着脊粱努着左拐右扭,眼看快努着拉到坡上了,他亲家一步打滑,却连人带车又“腾腾腾”退到坡下。章全扬起袖子抹了抹眼窝的汗,无奈地坐车把上吃了袋烟喘口气,再次拉着车子努着拐了几拐,才把空车拉到了坡上。又把芝麻一包包装上、拴好,再往村里拉去……
这一切,富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怕亲家努着,曾几次有心上前帮一把,可又怕亲家发现他在跟踪而生气。
这会儿,富生最怕的是亲家没有二心,是诚心诚意帮助己。越这么想,富生越觉得对不住亲家,越怕亲家是真帮自己。多么希望亲家是真打他芝麻的主意,这样他心里还好受些。
谁知,亲家偏照他的痛处敲,章全把芝麻拉到村头,却直趟趟往富生门前拉去。富生看在眼里、愧在心头、疼在心上。不由他轻轻拍着自个的脸,暗暗地埋怨自己:“亲家呀亲家,都怨我小肚鸡肠错看你。早知你是诚心帮我,刚才帮一把,你也不会受恁大的累⋯⋯”富生自我埋怨着,这会真想上前给亲家认错道歉,把院门打开。
可富生又一想,不能,这样不但此举功亏于溃,更引起亲家疑心而伤和气,倒不如来个一装到底。于是富生心一横,随即往暗处一蹲,眼睁睁地看着亲家把一车芝麻拉到他门前,见铁将军把门,又调转车子往回拉去……
张富生望着亲家弯腰弓脊拉着芝麻车子走去的背影,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窝,低沉地说:“明天等亲家来找我去拉芝麻时,我好好谢谢亲家!”
谁知事隔一夜,张富生一大早就起床等亲家来喊他去拉芝麻呢,等到日上三竿,没见亲家来喊他,也没见亲家把芝麻给他拉来。只想亲家昨晚熬夜累了,还睡着没有起来。他就主动来到亲家门上,却入眼见那一车子芝麻,还在亲家门前搁着,车下还摊着一条麦杆稿荐,稿荐上还铺着一张黑狗皮。
啊?亲家昨夜还睡在车下给我看芝麻?富生喃喃着,眼泪哗一夺眶而出,噗噗踏踏落到地上。他呼哧抹了一把眼泪,一头扎进亲家院里。见亲家母端个碗从堂屋里迎面出来,不但没有理他,反而阴着脸看他一眼,一扭身钻到厨屋里。
富生以为章全为给他帮忙,惹亲家母生气了。就拿好气换恶气,随即撵进厨屋,对亲家母喜笑颜开地说:“亲家母,做啥好吃的,亲家来了也不问我吃了没有?”
“没问你亲家吃饭没有?”亲家母恶声恶气地说着,呼哧揭起锅盖,“给你亲家烧的姜汤!”亲家母冷冰冰地说着,呲溜挖了一勺,朝他面前一端,“给,你喝?”
“啊?亲家昨晚睡外边受凉了?”富生惊愕地说着,麻利往堂屋跑去。
富生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亲家床前,一看章全蒙头睡着,就问着说:“亲家,凉的咋样?干脆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没等张富生的话说完,章全呼哧扒开被子,呼噜坐起来,“我不是你亲家!我也不去医院!”章全厉声说着,手指头朝张富生眼窝里一点,气得脖子青筋暴跳,“张富生啊张富生,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
“我啥?亏你了?昨晚我在明处,你在暗处。只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清是我,考验考验我,这可以。可当你看着我把芝麻拉到你门上,你咋还躲在暗处不出面开门?”
富生的脸腾地红了,支吾着说:“亲家,我……”
“刚才说了,我不是你亲家!你快把芝麻拉走,别脏了我这地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