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忆】女人花(小说)
一
枕戈待旦,战斗之前的黎明,怕是最惊心动魄的,也是人心里最恐惧的,最矛盾的。而一旦双方交锋,便杀红了眼,不再害怕。郝磊的经历也是如此。他的惊心动魄不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而是在商场。商场里的峥嵘与激烈的角逐,一点也不亚于战场。他的惊心动魄来自于赌上自己的命运,赌上一个大家庭的命运去创业,奋斗,再奋斗。优胜劣汰是永恒不变的规律。无论他怎样努力,还是被大浪淘沙一样地倾覆在波涛汹涌的海洋里。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资产整合,再重组,奋起一搏地转型,然后再倒闭。每一个步骤都蕴含着他的矛盾重重,他的心力交瘁。期间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放着国企稳稳当当的铁饭碗不端,非要如此这般地折腾?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冒险精神,寻觅冲浪的快感,还是腋下夹着公文包,被人称之为老板,一文不值的虚荣心?
经过几次折腾,公司已经资不抵债。墙倒众人推,当仅存的几个被他当作救命稻草的客户了解他亏空潦倒的现状之后,纷纷离他而去,另寻靠山,公司再无回天之力。郝磊经专业机构评估,变卖了所有的资产,清算和偿还债务。
郝磊从二手车经纪人手里接过一沓沓崭新的钞票,深情地再望一眼伴随自己征战晨曦,夜披迷雾的车子,和亲密无间的老朋友告别一样,恋恋不舍,然后深深地吻了一下窗玻璃,转身离去。
郝磊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贴身里兜。这可是他的救命钱,号称南霸天的家伙为了要钱,把他家里的窗玻璃砸了一个洞,唬着脸子恫吓他说,两天内如果不能足额还款,会让他知道他的称呼不是浪得虚名。郝磊最清楚他这句话的意思,那人进班房就如同邻家串门,每一次入狱都背负着血债。郝磊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踌躇再三,终于忍痛把车卖了。他寻思着,只要把南霸天的钱还了,就是迈过去一个大坎。虽然屁股上还有几十万的窟窿,只要人活着,只要有双手,有奋斗的意志,什么困难都是浮云。
从南霸天家里出来,郝磊卸了心里最沉重的包袱。他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太阳高高升起,除了东方半边燃烧着的云朵,天空蓝得让人心动,整个苍穹仿佛倒扣在大地上一望无垠的大海。明澈的阳光在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撒。放眼望去,此刻虽然没有清晨的初妆,明艳的光辉里依然融汇着柠檬色的黄。郝磊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心中的阴霾豁然散去大半,许多天的的重压早已使他喘不过气来,忽然得到空前释放,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轻松。这一刻,他才活出来一个道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又何必给自己设那么高的期望值?登高望远,顶峰相见,固然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人往高处走嘛,只不过那应该是天选之人,凤毛麟角。他疾步汇入露天商场如织人流,这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得渺小,渺小到仅是沧海一粟。他想,在摩肩接踵的陌生人眼里,每一个人只是简单地存在,不过他眼里的陌生人和陌生人眼中的他,只有自己知道生活中历经艰辛的厚重和缔造的传奇,无论是成功者,还是失败者。
二
郝磊徜徉于人流之间,有重生一样的感觉,看什么事物都是新奇,都是上帝给予他最隆重的恩典。郝磊不想回家,妻子甄红霜的世界他无法读懂,她的态度和之前没有任何改变,偶尔也会在他因饱受压力而颓唐的时候,激励他,让他振作起来,并勉励他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但他总觉得这只是客套话,越是这样,他的心里越没底。生意失意,作为妻子情绪上的波动应该大哭小闹才对。他成了一个丢斧子的人,怎么看,都觉得甄红霜已经与他有了看不见的隔阂,即使以后面对怎样的贫乏也似乎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成了一个随时抽身而局外的人。
郝磊漫无目的地走,直到饿得肚子叽里咕噜地叫,才知道早已到了吃早饭时间。街道两旁的早餐店一家挨着一家,各种各样的早餐都有,迎合各种人的口味。郝磊毫无选择地一脚踏进包子铺,从干瘪的口袋里摸出来一张十块的票子,要了一份包子,一碗辣汤,开始大口大口地享用。
“嗨!郝磊,我满世界找你,连个鬼影子也找不到,原来你躲在这里吃早饭。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还吃得下,你的心胸可真宽,是饿死鬼托生的吗?。”郝磊刚咬了一口包子,喝了一口辣汤,一个魁梧的身影水淹一样喘着粗气疾步跑了进来,在郝磊餐桌前停住脚步,带着几分的怒火吼道。他的这一嗓子引来好几个一同就餐人猎奇的目光。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总不能因为这件事情绝食吧?有事打电话呀,我又没人间蒸发。”郝磊不待抬头,就知道他是谁。一个在他事业扶摇直上时信誓旦旦表忠心的铁杆情谊,从小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发小,这会儿翻脸可真快。此刻他才真真知道,鲜衣怒马只不过是招蜂引蝶的花丛,落魄才是友谊最好的试金石。
“听说你把车卖了,是不?”那人直冲话题。
“是。”
“钱呢?”
“还南霸天了。”
“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先还我呀!怕南霸天整事,就不怕我掀桌子了?”
“之前你不是说不急用钱吗?”
“此一时彼一时,谁能预料明天的事情?我现在准备买房子,急需用钱。”
“现在房子大幅度降价,前几天你还嚷嚷着准备把手里的几套房源抛售呢!”
“我丈母娘难产,急需手术费。这个理由总可以吧?”
“你丈母娘都快奔六的人了,难什么产?找理由认真一点好不。”
“我乐意。”
“你放心,我拿人格担保,不是像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都会如数奉还。”
“反正你这样做就不地道。”那人说到这儿,觉得郝磊不可理喻,也知道这次没瞅准机会,纠缠无果,又无可奈何,摆出一脸的嫌弃,嘟囔着愤愤然离去。
“你朋友?”临近一起吃早餐的中年人探着脑袋,与郝磊凑近距离问道。
“发小。”
“生意黄了,欠账?”
“嗯!欠一屁股账。”
“瞧瞧,老话怎么说的呢?疾风识劲草,板荡见忠臣。这句话没毛病,是古贤先哲的英明预见,放到现在,一样妥妥地管用。你高高在上,就有一群人鞍前马后地侍奉着,一旦落马,他会把你踩到淤泥里,再补一刀。现实就是这么残酷。”那人扒拉着几口碗底残渣,不无感慨地说,“不瞒你说,我也是从这条路上走过来的。公司鼎盛时期,蜂蝶蹁跹,人也飘了,意气风发。后来生意衰败了,就树倒猢狲散,不仅朋友没有,老婆也投进了别人的怀抱,我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外人倒还可以原谅,貌似热火朝天,实则八竿子打不着,两口子可是一个锅里抹勺子的吧,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可实际上,正应了那句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生意,生不易,一念天堂,一念炼狱。现在我是看透了,女人呀,水性杨花,能享受养尊处优的生活,才是你老婆。陪你淋雨的女人,的确有,太少了,能得到她的是天选之人,祖坟上也冒了青烟。综合各种因素,没有纳百川的胸襟,生意碰不得。”
郝磊洗耳恭听,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尴尬地苦笑。他明白,自己正沿着他走过的崎岖小路趟出满身的灰尘。
“你的爱人现在是什么态度?”停了一会儿,那人问道。他不是出于关心他人的狂热,也不是巴望他人落井下石,而是为了验证自己判断的正确性。
“不阴,也不晴,偶尔说句宽慰的话。”
“危险信号!不是我危言耸听。良药苦口,你可是要小心啦!我是过来人,”那人斩钉截铁,“柴米夫妻,小吵小闹,或大吵大闹,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婚姻倒不会亮红灯。宁静了,反而是暗流涌动,她已经嗅到了你朽木不可雕的气息。女人的心难猜。她的话往往是反语,嘴里这样说,心里可不是这样想。甚至有可能已经为她自己铺好了后路。当时,我的那一位就是这样劝我的,结果咋样,还不是我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沉浮在看不见尽头的风波浪里。”
三
之前,郝磊的家室宽敞明净。住所宽裕了,思想自然也奔放。而今,经过几年来倾尽所能的奋斗,却蜗居在小到几个豆腐块似的房间里。房子小,人居住在里面,除了吃饭、睡觉,思维戛然而止。这栋房子勉强被称之为卧室的设计只有一间,狭窄到令人咂舌,除了中间能安置一张床,两边剩余的空间,人只有斜侧者身子才能过去。与之相邻的厨房小到仅容得下一个人,是货真价实的鸽笼式住房。奔忙半生,到头来沦落到这步田地,与露宿街头仅一小步的距离。郝磊兀自苦笑,自己多么像一个败北的列兵,本来固守着大好的江山,却让敌人炮火压制得几欲失去所有城池,仅存着一隅之地,无据可守,无险可守。
经此一役,郝磊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证明自己不能从商这个真理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不仅是经济层面上,还有耗不起的时间。郝磊认清了自己,也端正态度,务实自己的角色。他吃过早餐,毫不犹豫地直奔劳务市场,经过和雇主讨价还价,跟着一群装卸工去菜市场卸了几大车的生鲜和家禽之类。花花绿绿的票子攥在手里,虽然身体很累,但他感觉踏实多了,也简单多了。干完活,日头已经落山,郝磊用挣的钱顺便买了一些蔬菜肉蛋之类回到家里的时候,甄红霜在做晚饭。她做得很认真,只是一味地切菜,烹制,弄得菜板叮叮当当,油锅里滋滋啦啦,除此之外心无旁骛。当她听到开门声,强挤出笑颜地问候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
郝磊等着甄红霜的下文。毕竟夫妻之间在情感上需要相互的呵护。特别是现在,郝磊的心力几乎被杂七杂八的事情抽成真空,正是需要抚慰的时候,哪怕是一丁点的关爱,都能让他无比受用。她并没有过问郝磊这一天去了哪儿,去干什么,只是一味地做饭。她不问,郝磊也不说。其实,郝磊也清楚,甄红霜即使不问,也心知肚明,毕竟昨天下午这被他用纸糊着的窗子已经明示了他今天最紧迫的事情需要怎样做。郝磊尴尬地坐在半新不旧的沙发上搓手搓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该说些什么。白花花的灯光照得他无以遁形。他直觉上与甄红霜已经陌生到成了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他走不进甄红霜的世界。冥冥之中,郝磊似乎感觉婚姻已经到了尽头,自己站在高耸入云的峰峦绝顶,脚下是浓雾弥漫的万丈深渊,在风雨飘摇中,即将坠落,即将万劫不复。
晚饭做好了,端上了餐桌,有萝卜炖粉条、醋熘白菜,有小米粥、馒头。小米粥特稀,能映出人影,凑合着吃。
“对不起,老婆。”郝磊看着眼前寒酸的饭菜,拿起筷子,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本来他的生活尚还富裕,到头来被他折腾得家徒四壁,连最起码的生活诉求都得不到满足。很明显,没有了物质条件支撑,营养匮乏,爱人也是跟着活受罪。
“说什么呢?你又没有错。人都是想好来着。这世界上都想坐轿,总得有抬轿的吧!”甄红霜的话句句在理,但郝磊不这样想。他觉得甄红霜说的是客套话,是官场话,一切都是反语,必须用反向思维去考量。甄红霜越是这样说,郝磊越是局促不安。他强忍着泪水咬了一口馒头,夹起一簇萝卜粉条放在嘴里。菜味齁咸齁咸,一定是盐放得十分重。这意味着什么?郝磊心里咯噔一下,滋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是她故意而为之,这种寓意就太深远了,分明是嫌弃这样的生活,准备重换天日。郝磊对自己的判断毋容置疑,因为早上那人的话还萦绕于耳。
这一道菜口味太重,郝磊仅吃了一口,勉强下咽。甄红霜也夹起一筷子,放进嘴里,怔了大概三秒钟,就果断地咽了下去。她不仅咽了,而且还一筷子接一筷子。
“嫌、嫌、嫌……”郝磊默默地数着,她每吃一口,郝磊的心里就泛出一个“嫌”字,这个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狠狠砸向他百孔千疮的心,然后就是增添一份惶惑不安,一份绝望。
用餐完毕,醋熘白菜被郝磊风卷残云般吃个净光,萝卜炖粉条也让甄红霜吃得残渣不剩。郝磊准备拾掇碗块,甄红霜用手语告诉他去床上躺一会儿。干了一天活,倒是没有感觉怎么不舒服,一旦用过饭,疲乏便席卷而来,郝磊浑身像散架一样。毕竟之前小鲜肉一样地存在,没有经历长时间锻炼,明天要不要再去找体力活,他犹豫了。郝磊暗自矛盾着,非常听话地向卧室走去。当他掀开用被单罩着鼓鼓囊囊东西的时候,惊吓得魂魄差一点出了窍,原来展现在眼前的是甄红霜穿过的一堆衣服。郝磊再联想到刚才的那一道怪异的菜,还有甄红霜津津有味的吃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即将离开这儿,离开他。这一刻,空气在室内凝固,他的心里一片死寂。生意场上一败涂地也就算了,而今,最心爱的人也要离他而去,这是一个人最大的败笔,也是他无法承受的。在情感上,人是自私的动物,郝磊也不例外。虽然他明明知道甄红霜跟着他生活有看不到尽头的窘迫,但他还是不舍得她离开。现在她是他生命里的唯一,也是他生活下去的动力。他不能没有她,哪怕接下来再苦再累,只要有她的存在,他的生活里就阳光灿烂。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当郝磊眼前似乎浮现出甄红霜即将决绝离开的场景,他即将孤独着面对惨淡营生的时候,还是禁不住一阵悲酸,伤心地趴在床上恸哭起来。他的泪水染湿了被单,呜呜的哭声惊动了正在刷锅洗碗的甄红霜。
“磊子,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哪儿还好端端的呀!我的天塌了。”
“什么天?”
“你,你就是我的天。”
“我怎么了?”甄红霜被他抢白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
“你就要离开我。你嫌弃我了。”
“没有呀!”
“怎么没有,你不过问我今天做了什么,你做的那一道菜齁咸,还都让你吃了,分明是对我,对这个家嫌嫌嫌,还有这一堆你穿的衣服,都准备打包带走了。”
“我的天!你是杯弓蛇影,神经也太敏感了,”甄红霜蹲下身来,忙着拭去郝磊脸上的泪水解释道,“还用问吗,你今天把车卖了,还了债,干了一天的苦力。你一进屋,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就告诉了我。这种落差,身份的转变,怕你受不了,我才不过问的。至于那道菜,实在对不起,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是我这一段时间心意烦乱,做饭时走神,不小心放重了盐,又不舍得倒掉,只好将就着吃了。事已至此,我已经接受现实,这衣服还能穿,准备明天洗干净了的。芸芸众生里,夫妻能够生活在一起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贫穷和富有都是天注定了的。人犟不过命去。我不会离开你的,不离不弃,永远不会。不是有一句话吗,你成功,我陪你君临天下,你失败,我陪你住桥洞底下。”
甄红霜的一席话让郝磊的疑窦顿开,眼前仿佛是一条光明坦途,他和甄红霜在上面牵着手漫步。而在郝磊的眼里,甄红霜不再是甄红霜,她渐渐变成了一朵摇曳生姿的莲花,一朵在他心里最圣洁最忠贞的花。
“明天我还要去搬砖。”郝磊心里五味杂陈,暗下决心,“我一定不能辜负她,要给心爱的人最优越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