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葛筱梅，唐主任让你到德育处来一下。”白育德手持手机拨打电话说，“11月份班主任津贴和查宿统计表已在德育处公示，你顺便过来核对一下。”
　　 不一会儿，身材修长的葛筱梅身着一袭靓丽长裙来了，看来心情显得格外灿烂。
　　 葛筱梅不由分说就站在了一个档案柜跟前，用眼睛细细地扫描起来。原来档案柜柜面上赫然张贴了一份关于天培中学11月份班主任津贴的奖惩详表——是用四张A4纸打印出来，并用双面胶粘连拼接在一块的Excel表格。看上去项目众多，密密麻麻，除此而外，还在另一柜面上张贴了一份较为特殊的《班主任查宿签名统计表》，也是Excel表格，只不过只有一张A4纸那么大，不太引人注目。
　　 “为啥没有我的全勤奖？为何有人请了假，而全勤奖却并没有全部扣除呢？我发现不少请假的班主任，全勤奖都是二十几元不等，这是咋回事呢？”葛筱梅大为疑惑地惊叫起来。
　　 “那是因为你11月11号早跟班未到呀。”白育德轻声解释说，“每月设定30元全勤奖，严格说来，只有出满勤者才能享有；不过，凡是请了假的，唐主任说当月全勤奖均按照实际工作天数进行计算。”
　　 “可是，11月11日号早跟班那次，我向唐主任请假了呀。”葛筱梅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得问一下唐主任，看是怎么回事。唐主任从来没有给我说过关于你请假的事！”白育德依然心平气和地解释说。
　　 “唐主任，11月11号早上我没有跟班，是我于前一天晚上当面向你请的假呀，你不记得了？”葛筱梅向唐主任提醒说。
　　 “你没有跟我说过此事呀！我真不记得了！”面无表情的唐主任一板一眼地说，“叫你来，还有一件事，就是让你核实一下你的签名。为何有好几处签名不一致？”脸色严峻的唐主任翻开《班主任查宿登记表》说，“让人代为签名是学校决不允许的。”
　　 “这就是我本人签的名，决不是让人代签的。”葛筱梅指着《班主任查宿登记表》上她的签名说，“你若不信，我可以当场签名给你们看。”
　　 说罢，脸色突变的葛筱梅就当着白育德的面，随手拿起笔在一张A4纸上留下了她的签名，而且接连写了四遍。
　　 向例疾言厉色的唐主任依旧若无其事地坐在原位，看也不看葛筱梅一眼，任由其龙飞凤舞地留下签名，嘴里却毫不客气地反驳说：“你说你不是让别人代签的，可是为何你的签名有多种字体呢？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
　　 这句话似乎一下子刺伤了向来工作认真、性格要强的葛筱梅的自尊心，她居然当着德育处唐主任和白育德的面难过地泪流满面起来。
　　 她一边揩着眼泪，一边强力申辩说：“那只是我的签名习惯而已。你要是这样说，那我就不当班主任了！我成天起早天黑地忙前忙后，到头来不但没落好，反而还被领导怀疑弄虚作假！真是大姑娘养孩子——吃力不讨好！”
　　 “你先消消气，先回房休息，平复一下心情，等我们查实后，会给你个交代的。”白育德从中调和说。
　　 年过知命之年的白育德，既是一名党员干部，又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德育干事，在德育处从事德育工作至少二十年以上。经多见广的他却也是大年五更出月亮——头一回遇到一个刚刚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半的年轻女教师因“签名问题”而表现得如此委屈和激动。
　　 殊不知，葛筱梅可是千里迢迢由外省考入到陕西关中一贫困县唯一一所省级重点中学的一名英语教师。极其难能可贵的是，她还是本校屈指可数拥有硕士研究生学历的在编教师之一。
　　 看到一个外地姑娘如此难过，于心不忍的白育德就倍感自责，因为核查12月份班主任签名笔迹这件事，归根结底其实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由于每个月初，都要由他亲自核算上一个月的班主任津贴。而班主任津贴却是由班主任查宿奖等多种奖项组成的。其中班主任查宿奖则是按照班主任本人亲笔签名次数予以结算的。学校规定，班主任每周至少要对男女生宿舍各查宿三次，方为合格，同一晚上，男女生宿舍同查，算一次，只查男生或女生宿舍，按半次计算。每少查一次，罚扣十元，每多查一次，奖励十元。也就是说，《班主任查宿表》上，凡不是班主任本人亲笔签名的，将一律按照未签名处理。以前找人代为签名的现象确实存在，但那也只是极个别人而已。可是这次不同，白育德经过仔细查对每个班主任为本班学生请假时留在德育处请假条存根上的亲笔签名笔迹，却发现签名笔迹与本人不同的班主任大有人在，且不是少数，几乎占了一半。这就不能不引起白育德的警觉。于是，他将12月份《班主任查宿表》拿给唐主任查看，向来铁面无私的唐主任从前到后翻阅了一番，果然发现了其中的猫腻。觉得再不严肃查处，就不能遏制歪风邪气的滋长。于是他就让白育德将涉嫌代签的班主任名单罗列清楚，并且立即催促白育德逐一打电话传唤他们到德育处进行“诫勉谈话”。
　　 由于葛筱梅的“代签”问题最为严重，因此，她就成了第一个被传唤之人。
　　 二
　　 将刚刚担当班主任工作不到三个月的葛筱梅送走后，白育德就细心核对了一番葛筱梅的那四遍签名。他委实发现了令他倍感疑惑的“问题所在”。
　　 于是当天晚上，他就将自己的心里话通过手机微信发给了葛筱梅。
　　 只见白育德如是写道：
　　 葛筱梅，你好！看到你今天情绪激动，尤其是泪流满面的样子，我于心不忍，倍感惊诧和难受。你的工作，向来兢兢业业，是与你同来的几个年轻教师的榜样。就凭你在课堂上没收外班那几名调皮捣蛋的同学的手机这件小事而言，你就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但同样作为工作，我和你是一样的态度。向你需要说明的是:
　　 其一，《班主任津贴发放细则》明确规定:凡有迟到、请假、旷工等现象，不予发放全勤奖。但一向面冷心热的唐主任考虑到大家辛苦，并未让我按此规定如此操作。而是进行了“宽大”处理:凡有迟到者，只公示，不扣除全勤奖；凡请假者，除去请假天数，全勤奖按实际工作天数计算。这就是你质疑的为何有些人请了假，而全勤奖未全部扣除却不足30元不等的原因。但凡有缺勤者，哪怕只一次，也要全部扣除全勤奖。据《班主任考勤记录表》显示，你11月11日早跟班未到（此项划了叉号），因此，扣除了本月全勤奖。你说你请了假，可是唐主任矢口否认。因此，我也无能为力。
　　 其二，查宿奖是以当月班主任本人亲笔签名统计次数为准，予以核算。由于9月至11月，均有某些班主任老师让人代为签名。自班主任津贴发放制度推行以来，校长要求很严，这三个月我们德育处对查宿等增资项目，均进行了仔细核查。尤其是根据男女生查宿表，逐一对每个班主任签名的笔迹与学生请假条上的签名字体进行了反复比对。仅本月，就发现了10人或多或少存在让他人代为签名的现象。就你个人和女生查宿表而言，若以学生请假条存根上你亲笔签名的字体为准，你确实只签了4次。另外11次，与该字体完全不一致，且不下四种字体。由此，我们才判定这11次签名并非你本人所签。当然，就你今天当着唐主任的面随意写下的四个签名字体而言，第一、三、四种字体，虽略有变化，但就字的神韵而言，其实还是一种字体，即就是说它们与上述只签了4次的那种字体一致。经过比对，第二种字体，你签了9次，确实是你本人的亲笔签名。这其中的误会归根结底，皆由于你签名风格不统一所致。叫人百思不解的是，另有两次签名却又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字体。一个人有多种字体签名，在日常生活中实属罕见。另外，男生查宿表中，你同样存在这种情况。虽然我们对此进行了公示，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便于班主任来查对，若是我们德育处的工作失误，不仅会为你认真纠正，还要郑重其事地向你道歉才是。更何况，我们对存在这种情况的所有班主任老师，并未扣一分钱。就连本人查宿次数不够的，我们都用其代签字体次数，予以了填补，确实未扣分文。随后我又发现，就连你11月11日早跟班未到那次，应在跟班奖中扣除10元，但也并未扣除，只是公示了而已。在你悻悻而去之后，我又重新进行了仔细核算，把你以第二种字体签名的那9次也加了进去，当然，不是这两种字体的，自然不能算在内。虽然你我交流并不多，但你在我心目中，是温良贤淑的干练女性。你今天公然与唐主任叫板，并伤心欲绝，真令我意想不到。由此可见，着实伤了你的心。唐主任那个人，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你走后，他还叮咛我，把多查宿半次的一律按一次计算，这无形中，就多了5元钱，这样的多查宿者，不下10位。钱虽不多，但也是一种体谅大家的态度。
　　 还有，那张公示表，只是一张校长并未签字的草表，不完全作数，还有更改余地，仅仅用作公示而已。今后，你若觉得哪项有问题，你可以私下找我，我会以事实依据为准绳，慢慢给你解释清楚，没必要与领导撕破脸皮。这样，最终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对今天此事给你造成的无形伤害，我作为核算者之一，向你诚恳致歉。我本无心伤害任何人，包括你在内，但这是我的分内工作，我责无旁贷。敬请理解！
　　 白育德
　　 2020年12月11日
　　 三
　　 不料，看到白育德上述留言信息后，葛筱梅次日早上却只简短回复了一段话：“我打算不干班主任工作了，太让人心寒了！谢谢白老师的关心！”
　　 对此，饱经沧桑的白育德就倍感自责和不安。要知道，年仅26岁的葛筱梅其实和他的女儿一般大，他的女儿白巧燕也是两年前刚刚硕士研究生毕业，只不过在古城西安一个民办高中——天培中学教数学。而白巧燕最大的烦恼就是她那臃肿肥胖的身材，不像葛筱梅那般苗条动人，用两年前她刚走上工作岗位时班级中那些捣蛋学生讥诮她的话来说：脸大得像盆盆一样，肚子圆得像碌轴一样，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像企鹅一样，完全就是活脱脱的等边圆柱式的大肥婆么！正因如此，白巧燕当时就萌生了辞职的念头。幸亏天培中学的高校长不辞辛苦地来家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规劝她，让她不要太在意别人异样的目光和嘲笑，而要以高尚的情操和专业过硬的水准赢得他人的一致认可和尊重！这才是作为一名人民教师的人生必胜之道！
　　 聆听之后，白巧燕虽说略有触动，但还是未能彻底消除心理阴影。为此，备受高校长“必胜之道”的启发，白育德就给情绪不佳的女儿专门讲述了自己当年当班主任时那两段不堪回首的不公遭遇。不料，讲完之后，女儿白巧燕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满眼里充满了对他的感佩之情！自此之后，女儿白巧燕心结打开，俨然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再在意别人的看法和嗤笑，而只专注于如何提高自己的教学质量和教科研水平！孰料，经过夜以继日、孜孜矻矻的努力，她所代班级的数学学科成绩，居然连续两年位列全市榜首。从此，再也没有人拿她的“肥婆”身材取笑她了，反而所有学生见了她，都主动毕恭毕敬地向她问好！想起女儿的坎坷遭遇和开挂人生，他计从心来：“看来，我不得不和葛筱梅好好谈一谈了。那该怎么谈呢？要不我就把自己当年规劝女儿的话，再讲一遍给她听，说不定还真能让她回心转意呢！”
　　 说干就干！于是，利用下午放学，头顶稀疏的白育德就特意将葛筱梅叫到办公室，像当年规劝遭受白眼的女儿白巧燕一样，苦口婆心地劝慰道：“公道自在人心。我们敬业工作的宗旨是‘为了学生的一切和一切为了学生’的成长与发展。不是为某领导而工作。撇开领导的看法不谈，单就你为班级起早贪黑、辛苦付出的汗水而言，你们班的学生会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通明事理的家长也会心存感激。这就够了。”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怎能打动性格执拗的葛筱梅呢？
　　 可是，白育德随后娓娓道来的那两段令人唏嘘不已的经历，却像打动当年深受委屈的女儿一样，深深地打动了葛筱梅，让她产生了共鸣。那又是两段怎样的经历呢？
　　 原来，在学校工作20多年来，白育德当班主任时，也受过不少委屈。记得2000年他刚当高一（7）班主任时，管政教的尹主任，接连三周，将别班违纪学生的过错记在了他班名下，不仅扣了他班的量化积分，还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公开点名予以通报批评。当时，他和饱受委屈的葛筱梅一样义愤填膺，会后，就去找尹主任反映情况。经仔细查对，尹主任说是他将班级记错了，但并未公开道歉说明，以致白育德所代的高一（7）班一直背了黑锅，名誉也一直无法恢复。
　　 无独有偶，当年举行体操比赛，他更是受尽委屈。为了激励全班学生晚上刻苦训练的热情，白育德将学校发给他的一箱猕猴桃全发给了学生。比赛当天，高一（7）班是全校唯一一个统一戴白手套参赛的班级，且动作规范，整齐划一，单是前排就座的领导，不少还是教育局领导，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和全场师生一起连连鼓掌。那个振奋人心的场面，至今让他记忆犹新。然而最终结果却是，高一（7）班无缘任何奖项。第一名居然是表现一般、且毫无出彩可言的高一（1）班。事后，知情者向他透漏说，按比赛成绩，高一（7）班的奖状当时已写好了（至少在前三名），但由干他代的高一（7）班是普通班，而非重点班，当时管政教的最高领导季副校长说，奖项必须向重点班倾斜。随随便便一句话，将高一（7）班的名次奖状临时更换成了所谓的重点班高一（1）班。得知这一结果，当时高一（7）全班同学，满含委屈，趴在桌上，几乎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