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汽车穿行在茂林修竹夹道的山路上，车载导航提示距离目的地青龙山景区大约还有10分钟的路程，而车厢内十多个难掩兴奋之情的驴友们，依然还在手机上饶有兴趣地搜索着有关青龙山、观音寺、菩提树的历史渊源或逸闻趣事。
　　 米旺做梦也想不到，促成驴友们这次青龙山之旅的主要因素，竟是20多年前母亲的一个梦境。
　　 米旺的母亲今年81岁，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昨天驴友们来家里聚会，竟好奇地来到自家的佛堂，同样好奇地向母亲请教一些有关佛事方面的问题。于是，母亲就从我佛慈悲、积德行善、无畏布施、忏悔放生、各种戒律讲起，说到了20多年前她的那个梦境：“我记得很清楚，是在青龙山上，有个观音寺观。在门前那棵菩提树下，观世音菩萨拉着我的手说：‘你可一定要来哟，我会给送你一个惊喜的……我说，我一定要去的，哪怕一步一步地走，我也要走到观音寺去朝拜您，一定要到那里给您敬上一炷香……’可是，二十多年了，却一直没能成行……”
　　 小时候米旺也曾经跟着母亲去过紫云山、白象山、大香山烧香拜佛，看到了不少朝拜的场景，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不少佛教的教义，然而，他却不知道母亲梦境里的那些场景，是否源于她看过的佛教影视片，或者是青龙山景区的电视纪录片，而母亲梦醒之后的记忆竟是那样的真切。
　　 “那就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朝拜吧！为了了却伯母多年前的一个心愿——明天我们就到青龙山景区去朝拜观世音菩萨！”一个驴友的提议，立刻得到了一群驴友们的响应。于是，有驴友就在网上搜索出有关观音寺的讯息：传说，青龙山上的观音寺是当年观世音菩萨妙善修行的道场，门前有一棵千年菩提树，树冠如盖，浓荫匝地。作为佛教圣地，千百年来，这里一直是佛教信徒争相朝拜的地方……然后，驴友们便锁定目标，模拟导航，相约第二天早上驱车前往。
　　 ……
　　 夕阳西下，层林尽染。漫山的红叶，像一团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蔓延在连绵起伏的青龙山上，在凉意渐浓的秋风中摇曳生姿。从山脚仰望，熙来攘往的游客们仿佛穿行在一幅幅色彩绚丽的画卷之中……
　　 车子绕过几道峡谷，便缓缓地驶入青龙山下的一个停车场。年逾花甲的米旺一边接过母亲手中那个装满香表和贡品的挎包；一边搀扶着母亲慢慢地下车，然后徒步前行……
　　 “娘,你看到了吗？前边这座山，就是青龙山。观音寺就在半山腰上。今天晚上我们住在山下。明天早上我们再去观音寺……”
　　 母亲笑着说：“我可不要坐轿子上山哟，自己就能走上去的！”
　　 “又变卦？在家你是怎样答应我的？”米旺仰着脸，嗔怪着母亲。
　　 母亲理屈似地抿着嘴笑着。
　　
　　 二
　　 落日的余晖映照着前方的古镇，通往镇区的道路旁矗立着一块儿巨大的褐红色岩石，上面赫然雕刻着“青龙镇”三个大字。
　　 青龙镇？米旺站立这块岩石前仔细地审视着面前的一切。这是自己多么熟悉的地方啊！熟悉得依稀可以找到二十多年前，自己在这里收购山货时的那座沿街的小院；依稀可以回味起饮马河桥头马家早餐那余味悠长的胡辣汤；依稀可以看到饮马河集市口那个卖衬衫和袜子的小姑娘神采飞扬的身影；还有丁字路口桑塔纳车维修店那个技术娴熟笑容可掬的“阳光女孩”；还有青龙宾馆那个面露羞涩的叶子姑娘……
　　 想到叶子，米旺的心头竟为之一颤，宛如在平静的湖面投进一块巨石,掀起轩然大波……
　　 前边便是他们下榻的青龙酒店，米旺仔细地打量着面前这家熟悉而又陌生的酒店。可以确定酒店的主体依旧是当年的青龙宾馆，而今它已经完成了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华丽转身，焕发出超凡脱俗的高雅与时尚。
　　 夜幕下，酒店的玻璃墙幕上灯火辉煌,流光溢彩，与地面音乐喷泉之中五颜六色璀璨耀眼的灯光交相辉映，给人一种梦幻般的感觉。
　　 当年二楼走廊尽头的那间客房，他不止一次地住过。那时，他曾坦然接受了它的简陋与寒碜——水泥地面，无造型、无吊顶的纯白天花板，大白墙面上斑驳的印痕，形同摆设的老式空调，甚至连房间内的那只白炽灯都显得那么昏暗……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他却刻意选择了这间客房。
　　 进入客房，他不禁一怔，精装的房间里，淡雅简约的暖白色墙面，橘黄色的印花地毯、超薄的高清智能彩电，豪华舒适的席梦思大床等各种设施，绝不逊色于县城的四星级宾馆……
　　 睹物思人，米旺首先想到了当年在这里遇到的叶子姑娘。20多年前，就是在这间客房里发生了一幕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情……
　　 那时他还是一个不足50岁的贩子，经常开着小型汽车来这里收购核桃、杏仁、土鸡蛋等山货。夏秋两季还在这里收购小麦、大豆和玉米等粮食，后来就在青龙镇上设立了一个季节性的粮食收购点，让自家的表弟在这里具体负责收购事宜。
　　 那天，暮色苍茫，堆放在院子里的三四吨粮食还没有装车。尘土飞扬的天空中，怒吼的天公挥舞着一条条燃烧的金蛇，抽打着气势汹汹的乌云，远处不时传来几声沉闷的雷声。终于，在漫长而焦急地等待中，一辆运粮的卡车开进了院子。米旺顾不上脚踝的疼痛，立刻和几个民工一起扛着粮袋，争分夺秒地装车和安装雨篷，终于赶在大雨前把收购的粮食运出了大山……
　　 目送着运粮的卡车驶离了镇区，汗流浃背的米旺才瘫坐在地上松了一口气：“走，请兄弟们，到青龙宾馆洗澡去！”
　　 漆黑的夜晚，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等米旺从浴池里走出来，却发现一起洗澡的几个本地民工已经陆续回家。他决定今晚就住在宾馆，第二天再驱车赶回老家。
　　 谁知刚刚躺在床上，房间里便响起了“叮铃铃”的电话铃声：“你好，我们是五楼足浴中心。温馨提醒您：今天是周末，凡入住本宾馆的客人，今晚可以参与我们的免费足浴和保健按摩大酬宾活动。”
　　 腰酸、背痛、脚踝肿胀，疲惫不堪的米旺，本来就想着稍事休息后，再去楼上做个保健按摩，凑巧又赶上了人家的免费体验活动，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体验一下呗！”
　　 “咚—咚—咚”三声彬彬有礼的敲门声。
　　 “请进。”
　　 一个穿着米黄色短袖工装，胸前佩戴着一枚16号标牌的小姑娘端着浴桶，轻轻地走了进来。
　　 待米旺在沙发上落座，小姑娘就小心翼翼地把浴桶放在了他的面前：“哥哥好，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很高兴……为你……为您服务……”
　　 他先是一愣，然后微笑着看着她，感觉这样的话语从这个满面羞涩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倒更像是在背诵一段生涩的台词。
　　 “小姑娘，论年龄，我和你爸爸应该是一代人……”
　　 “还是叫哥哥吧。当哥哥，年轻呢。”姑娘低着头，含羞的脸上略显尴尬地微笑着，依旧是模式化地应答着。
　　 “我属龙，今年50岁。你爸呢？”
　　 “……”她默默不语地站着，目光在浴桶与自己的脚尖间游移着，“老板娘说，您是贵宾，让我一定服务好……”
　　 说着，她便将药包放入浴桶，一边小心翼翼地在浴桶中倒着热水；一边用手试探着温度……
　　 “可以了……请你……”
　　 按照惯例，在客房内接受足浴、按摩之类的服务是需要敞开房门的，米旺随手打开了房门。
　　 她迟疑了片刻，微笑着慢慢地向门口走去，轻轻地推着房门，直到房门与门框之间留下一条狭窄的间隙。
　　 足浴结束，接下来的便是颈肩与腰腿部的按摩。米旺趴在床上，她站在旁边不得要领地揉搓着他的颈部和腰部，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生疏和无措，与老家街道上的那个盲人按摩相比，她根本不懂穴位，也不懂着力的方向与力度……
　　 “好啦！”米旺微笑着起身，落座，并示意小姑娘坐下休息，显示出一种慈父般的怜惜、大度和包容。
　　 她腼腆地站立在那里，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讲，却欲语还休。半晌，她竟走到在对面的书桌前，低着头，拿起笔，慢慢地在一张稿纸上写下一行字：“哥哥，今晚我陪你。”
　　 她低着头，羞红着脸，背对着他，把那张纸条递了过来。
　　 米旺扫视了一下纸条上的文字，已经心领神会。一时间心中竟陡生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与气愤。但他还是竭力掩饰着这一切，依然保持着平静：“小姑娘，论年龄，我和你爸爸应该是一代人……”
　　 “呵呵，还是叫哥哥吧。当哥哥年轻呢！”她依然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语，低垂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地上的浴桶。
　　 “闺女，你还这么年轻，你有自己这么美好的青春年华，你还有自己那么美好的前途，来日方长哟！你不能这样，可一定要走正道哟！做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吧！闺女，现在你在我眼里，仍然像荷花一样的纯洁……”
　　 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伫立在那里，低着头，局促不安地搓揉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匆匆忙忙地整理起地上的杂物，匆匆忙忙地端起了浴桶……
　　 “闺女，你稍等片刻。”他微笑着，示意她放下浴桶。
　　 “作为长辈，我还想对你说几句话知心话。相聚，是一种缘分。既然缘分让我认识了你。我就一定会尽力地帮助你，我也完全有能力帮助你的！”
　　 她慢慢地放下浴桶，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客人。
　　 “是的，我一定会帮助你的！但是，你需要告诉我你的家庭情况，当然，你不必告诉我具体的家庭住址。同时，你也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找到一份正当的职业吧。”
　　 她凝视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明天早上我去修车，想顺便带你到镇上的几个地方去看一看。
　　 “一是去饮马河集市口，看看那个卖衬衣、买袜子的女孩。我是他的客户，每次路过那里，看到她，就肃然起敬啊!她起早贪黑，是在靠自己辛勤的劳动，创造着属于自己幸福的生活。
　　 “二是想带你到丁字路口那家桑塔纳维修站去，看看人家那个修车的阳光女孩。我也是她的客户，前一段时间，我还给她开玩笑说，让我女儿跟她做学徒呢！她体态微胖，动作麻利。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是一副开心的笑脸。‘阳光女孩’，是我们几个经常在那里修车的司机师傅们送给她的雅号。咱们去那里，就是要看看人家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看了你就知道，她是靠自己的勤劳、智慧和技术，服务社会，造福群众，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财富，赢得了多少人的尊重啊！
　　 “最后呢，我想带你到我们的收购站去看看，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明天就可以为你安排合适的工作岗位。如果以后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你就来这里，我们都会帮助你的！”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止不住的泪水竟潸然而下……
　　 “叔叔，不，我该叫你为伯伯。你比我父亲年长两岁。我叫叶子，今年19岁，家在青龙山的一个山坳里……去年我家养的70多头猪，眼看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出栏了，一场猪瘟全部“倒圈”了……当初连买猪仔和饲料的钱，都是贷款哟！现在也还不上……去年我母亲又住院，花了不少钱……今年我父亲又需要做手术……都需要钱……可是……”
　　 泪眼婆娑的叶子，竟一下子抽泣了起来……
　　 “伯伯，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有你的帮助，我明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就好！闺女，如果你愿意学一门实用技术，我可以送你到郑州一家技校去学习；如果你愿意到外面闯天下，我可以介绍你到深圳去，到我内弟的一家汽车电子公司打工，那里工资福利待遇比较高；如果你愿意在青龙镇上找个工作，我可以帮助找，你也可以到我的收购站帮我收山货，收粮食，工资待遇相对较低；如果你愿意在自己的家乡干事业，首先要慎重选择创业项目，我会给你提供资金支持的……”
　　 “伯伯，你是我的恩人，谢谢你！”望着面前这位陌生的长者，叶子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了笑容。突然，她双膝跪倒在米旺的面前，按照家乡的风俗连续磕了三个响头。
　　 “明天上午八点半，你在饮马河市场门口那个卖衬衣和袜子的摊点附近等我……”
　　 “嗯。谢谢伯伯！”叶子蹲在地上，重新整理起地上的杂物，然后慢慢地端起浴桶，轻轻地走出了房间。
　　 第二天，待米旺开车来到饮马河市场门口的时候，叶子提着拉杆箱，已在那个卖衬衣、买袜子的那个女孩的摊位旁等待了良久。她研究似地凝视着那个神采飞扬的姑娘，看她不厌其烦地给顾客推荐自己的服装、袜子；看她笑容可掬为顾客调换衣服，温文尔雅地收款，彬彬有礼地道别……
　　 “小叶，上车啦！”米旺驾驶着桑塔纳轿车在她身边停下。她上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释重负地告诉米旺：“伯伯，昨天晚上我就辞工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一片新叶了……”
　　 “好闺女哟！”米旺微笑着，颔首赞许。
　　 在桑塔纳维修站，那个穿着工装，满手油污的阳光女孩微笑着和他打着招呼：“旺叔，是给爱车做保养，还是……”
　　 “换机油。”
　　 “好嘞！”女孩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事情，一边安排工人给米旺的轿车更换机油。
　　 叶子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她卸轮，充气，查找破损口……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漂亮！”阳光女孩终于发现了在车子旁边站着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