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布满低矮的乌云，灰色的乌云在灰色的风驱赶下，朝着灰色的远方滚滚而去。入夜，整个天空像一口铁锅扣在头顶，压抑得让人头脑也少了思绪空间。
　　 马路两侧树立着一盏盏昏黄的路灯，风吹散灯光，飘忽忽撒在马路上。阴云密布的夜晚，城市的主干道显出清冷，便道上只有几个匆匆而过的行人。喧闹的只有围着灯光飞舞的蚊虫，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现代化的灯火让飞蛾们想去死都变得无可奈何。
　　 马路中间是滚滚车流，首尾相接的车灯犹如一条火的长龙。汽车要去的地方并不相同，目的地却差不多相似，等待他们的都是一个温馨的家。
　　 一条大江穿城而过。夜风吹动江水，掀起层层浪花，灯光洒在波涛上，闪动着片片金色的鳞片。一座宏伟的大桥横跨在江面，把江水隔开的两侧城区连接在一起，江水从这座大桥下奔腾而过，脱缰野马般涌向浩瀚的大海。
　　 城区的跨江桥梁并不止这一座，这是最下游的一座桥。比起其他桥梁，这座桥在这座城市里更加出名，不是它比其他的桥梁更加宏伟壮观，也不是它的名字有多么响亮，而是市民们给这座桥起的俗名“女儿桥”。
　　 几乎每年都有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从这座桥上跳入滚滚江水结束自己生命。因为跳江自杀的以年轻女子居多，所以大家叫它“女儿桥”。城区桥梁这样多，为什么自杀的人偏偏喜欢选择这座桥？人们传说那些跳水而死的灵魂，会在这里等待“拿替身”，忽悠下一个人生希望渺茫的人跳进江水，先死的灵魂就可以离开这里，去往“极乐世界”。
　　 这座“女儿桥”成了市民们心中的邪恶之地，到了夜晚，除了必经此地的汽车，很少有行人独自踏上这座桥的桥面，
　　
　　 二
　　 夜间十点多，桥面上的汽车稀疏起来，车速却更快，转瞬间从眼前呼啸而过的汽车就成了远处两个小红点。
　　 桥一侧的人行道上，一个年轻女孩儿往复徘徊。女孩子身穿白色的连衣裙，江风飘荡着她的裙裾，犹如飞舞的白色蝴蝶。她慢慢地在便道上行走，看上去好像心事重重。
　　 另一侧桥头，一个身穿快递服装的快递小哥，跨坐在电动车上，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不时朝女孩子这边瞟上一眼。
　　 时间一点点流逝，远处的快递小哥似乎引起了桥上女孩子注意，她露出了警惕的目光，随之拿出手机打出一个电话。停在桥下的一辆白色汽车后尾灯闪了两闪，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天空依旧灰沉沉的，江水的波涛拍向着两岸，发出哗哗的响声。桥上汽车越来越稀疏，江水的波涛声越发响亮。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桥上的女孩儿和桥头的快递小哥都没有走的意思，两个人似乎在比着耗时间。桥上徘徊的女孩儿越发警惕，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但是她没有离开，照样在桥上踱步徘徊。
　　 直到凌晨两点，女孩子才快步走向桥头，她远远绕开快递小哥，朝桥下的白色汽车走去。
　　 快递小哥看女孩子走向汽车，长长叹了口气，骑上电动车走了。
　　
　　 三
　　 第二天夜晚，天空依然布满了乌云，江风刮得更大，浪涛拍打着两岸，掀起朵朵白色浪花。
　　 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儿又徘徊在大桥的便道上，江风不时卷起她的裙裾，露出一截健壮的小腿。
　　 身穿快递服装的快递小哥又停在另一侧的桥头，还是时不时朝女孩儿这边瞟上两眼。女孩儿也不时看向快递小哥，不过眼神里没有了警惕，似乎多了几分疑问。
　　 两个人又是这样耗费着时间，直到凌晨两点，女孩儿走向桥头的白色汽车，快递员驾着电动车离开。
　　 第三天夜晚依然如此。到了午夜十二点左右，跨坐在电动车上的快递员从车上下来，犹豫了一下，朝女孩儿走过来。他走到离女孩儿十几米的地方，弯腰给女孩儿鞠了个躬说道：“同学，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的手机没电了，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机吗？”
　　 “可以。”女孩儿说着把手机递过去。快递员接过手机，走到不远处用手机说了几句什么，回来又把手机还给了女儿：“谢谢！”说完又给女孩儿鞠了个躬。
　　 “没什么，不客气。”女孩儿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快递员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看着女孩儿清纯的面容说道：“天天在这里遇到你，为什么每天晚上在这里走动？”
　　 “看风景。”
　　 “为什么每天回去的那样晚？”
　　 “我有失眠症，回去早了睡不着。”
　　 “哦，这里的风景的确不错。”
　　 “你送快递为什么天天等在这里？”
　　 “对面有一家公司，员工天天加夜班，夜间两点左右员工们饿了想吃快餐。快餐店夜里又不加工食品，我只好提前把快餐取出来，在这里等着，等到他们休息时我给送上去。”快递员好像早准备好了说辞，很快回答出来。
　　 “哦，是这样。”女孩儿说完不再看快递员。
　　 “同学在哪所大学读书？”快递员没话找话问道。
　　 “兰江大学。”
　　 “太巧了，我也在兰江大学读书，你是那届的？”
　　 “22年毕业的。”
　　 “原来是学姐。你学的什么专业？”
　　 “心理学。”
　　 “我是中文系的，马上就要毕业。”
　　 “你游泳行吗？”女孩儿忽然问道。
　　 “还可以吧。”
　　 “在这条大江里游过吗？”
　　 “没、没有，只在游泳池里游过。”
　　 “大江里游泳可和游泳池不一样，尤其是救人的时候，没有经验的人弄不好别人救不上来，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上。”
　　 “学姐喜欢游泳？”
　　 “去年市里在这条江里举办二十公里游泳大赛，我是第三名。”
　　 “学姐太棒了，竟然是游泳健将。”
　　
　　 四
　　 第四天夜晚，满天乌云散去，一轮十五的皓月升起在空中。风小了许多，江水在明月照耀下，满江是一片金光闪闪的细碎波纹。偶尔越出水面的鱼儿，打破江面的沉寂。
　　 女孩儿依然是身穿一袭白裙在大桥的便道上徘徊，白裙在微风中飘荡，那轻盈的步履犹如月中走下来的嫦娥。
　　 看到桥上踱步的女孩儿，快递员心里一阵踌躇，犹豫了一下，他没有把车停在桥头，直接把电动车停在女孩儿旁边，停车后叫了一声：“学姐！”
　　 女孩儿点点头，快递员走上前搭讪起来。
　　 由于在同一大学读过书，话题自然很多，他们聊起一些学校的趣事。上公共课时哪位教授严肃认真，哪位教授喜欢讲笑话，学校食堂哪个菜便宜又好吃。
　　 慢慢快递员说起了自己。他告诉学姐，他来自边远的农村，家里父亲在外打工挣钱，母亲在家种植几亩责任田。考上大学后，他知道父母的艰辛，在学校边打工边上学。他给饭店刷过盘子，撒过小广告，给人家当过家教，他发现送快递挣钱相对多一点，现在有了时间就去送快递。他还有个妹妹，今年参加的高考，已经被一所大学录取。刚好他今年大学毕业，可以找份工作，协助父母供妹妹把大学读下来。
　　 说到找工作，快递员的脸上布满愁容。他说因为自己喜好文学，所以报考了中文系，临近毕业才知道，中文系毕业生的工作是这样难找。那些企业来学校招聘应届毕业生，大部分需要的是技术类专业的学生。想去当教师，又竞争不过师范大学的毕业生，人家在毕业前就把教师资格证考了下来。摆在眼前最理想的就业就是去考公务员，他已经报名考公，现在正在抓紧复习考公的各种资料。
　　 “生活如果像眼前的江水该多好，顺顺畅畅直奔大海。”他轻轻地感叹着说道。
　　 学姐静静听他讲述，直到他发出了叹息才接过话来：“江水也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江水有激流，有漩涡，也会有看不见的石头、坎坝的阻挡，山洪来时汹涌澎湃，干涸时只剩涓涓细流。人生也是如此，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的洪流中，既有高歌猛进，也会出现背时背运。人人都想过上体面生活，但是却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有人生下来嘴里就含着金钥匙，有人生下来却要与山林荒草为伍。先天条件决定了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改变自己所处地位要靠后天奋斗。嘴含金钥匙的人最后可能沦为街头乞丐，出身草莽的人也能成为顶天立地的成功者。你是学中文的，历史上的典故比我知道的更多吧。至于如何去奋斗，我问你，假如你没考上大学，又该怎样去生活？”
　　 “只能和我父亲一样，去建筑工地搬砖干活。”
　　 “你现在不是一样可以去工地搬砖干活吗？”
　　 “这……我上了几年大学，还去干搬砖的活儿？大学岂不是白上了。”
　　 “搬砖不是你已经干不了，而是你不愿意再去干，当然，这也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会有这种想法。就像站在江边的台阶上，每蹬上一层台阶就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越往上风景越美好，所以人人都想继续往上攀登，过往扔到身后，把更上层的生活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提升自己的生活层次同样不是错，但是在攀登的道路上不能走歪门邪道，也不能指望投机取巧梦想意外收获。那些一夜暴富、一举成名的网络视频，都是精神鸦片，青年人决不能沉陷其中。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迈，才能实现人生的梦想。”
　　 “谢谢学姐开导，我们能加个微信吗？”
　　 “当然可以。”
　　 他们互相加了微雪，学姐的微信名是“知心姐姐”。
　　
　　 五
　　 第五天上午，他打开“知心姐姐”的微信，马上一条文字信息发了过去：“学姐，今晚我们还在大桥上见面吗？”
　　 微信很快回复过来：“对不起，昨晚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晚上不该我值班，我就不去了。”
　　 “值班？”
　　 “对，值班，我们几个人轮换着值班。”
　　 “你们值什么班？”
　　 “你一定知道市民们给那座大桥起的俗名吧？”
　　 “知道，不是叫‘女儿桥’吗？”
　　 “对，你更知道那座桥上偶尔会有人跳江自杀吧？”
　　 “知道。”
　　 “我们是救援队的志愿救护者，为了挽救那些无辜的生命，我们每天夜间去大桥上守护，遇到那些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想不开的人，我们要进行开导劝阻，如果真要跳到江里，还要下水把人救上来。所以我们这些志愿救护者，不但要能够进行心理疏导，还要有游水的本领。那天我问你是否会游泳，你说只在游泳池里游过，我曾提醒你去江水里救人可不是一般会一点游水就能办到的，弄不好连自己的性命都会搭上。”
　　 “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你到了夜间两点左右就回去，而不是整夜在那里守护，不怕两点以后有人跳江自杀吗？。”
　　 “按人体生物学来说，到了夜间两点左右，人的各种腺上激素都下降到最低水平，各种情绪也趋于平稳，除非特殊情况，很少有夜间两点以后自杀的，所以我们值班到两点左右就回家，因为明天还有工作。”
　　 “学姐救过几个人？”
　　 “谢天谢地，至今我还没遇到过一个跳江的人，自杀只有偶尔才会发生，我们不过是常备不懈。倒是有个男孩儿被我开导得差不多了。”
　　 “男孩儿？他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自杀？”
　　 “男孩儿没有想自杀，他有别的想法。”
　　 “他有什么想法？”
　　 “问你自己。”
　　 “我？”
　　 “对，就是你。刚开始你总是等在桥头，曾引起过我的警惕，不过我并没有害怕，因为桥下的汽车里有人守护着我，你只是让我感到好奇。后来你告诉我是等着给对面办公大楼夜班工作人员送夜宵，其实我就住在那座大楼旁边的小区里，大楼还没有公司入驻，夜晚亮灯是装修工人在干活，让我觉得你还是个不会撒谎的大男孩儿。你假借手机没电过来和我聊天，让我知道了你的过往和现实。你告诉我正在准备公务员考试，让我推测出你来桥头等待的目的，就是万一遇到跳江自杀的人，你下水去救人，救人的事会登上媒体，无疑会给你的公考加分，只要你的考试成绩不是特别差，几乎百分之百会被录取。我曾问你游泳能力如何，你说没在江里游过泳，我曾提醒你去江里面救人可不是开玩笑，弄不好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说句心里话，听你所说的家庭状况，我十分同情你，如果真要遇到跳江自杀的人，哪怕是我救上来的，公布时我也会让给你，帮你完成你的理想。我也跟你说过，在生活的道路上攀登，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往上迈，不要总想着投机取巧。尽管你的投机取巧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你却没考虑过后果。假如桥上真的有人跳江，你有能力把人救上来吗？如果人没救上来，再搭上自己的生命，岂不是更大的悲剧？正确做法不是等待人跳下水去，而是应该上前劝导，或者报警。”
　　 “学姐，我也想过劝导你，所以假装借手机上前和你搭话。我对你说出我的家庭状况和我的苦闷，就是想劝解你人生不如意处十有八九，要直面现实，自己想办法去克服困难。”
　　 “我早就明白你心里的想法，看出你心底还有一片阳光，否则我也不会和你说那么多。”
　　 “学姐，你怎么把别人内心看得这样清楚？”
　　 “因为我是心理咨询师，自己开着一家心理诊所。”
　　 “学姐，我本来想劝解你，没想到你却解开了我的心结，你现在哪里？我想和你当面谈谈。”
　　 “好啊，我正在公园里，你过来吧，我给你发个视频。”
　　 学姐的视频发过来了，只见在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上，一个看上去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儿，嘴里喊着妈妈，歪歪扭扭朝学姐跑来。学姐身旁，站着一位满面笑容的男青年。
　　 “学姐，不好意思，我就不去打扰了。”
　　
　　 六
　　 他抓紧准备公考的功课，打开书本，一段卞之琳的诗句跳入眼帘：“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全篇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