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星】沙漠与海(散文)
乌兰布和沙漠映衬着乌海湖的湛清碧绿,一半沙漠一半城的乌海市,守着茫茫大漠和一湾碧水,屹立在内蒙古自治区西部,贺兰山簇拥着她,奔腾的黄河环抱着她,头顶白云朵朵。
一
十月的内蒙古被秋叶染成金色,明丽夺目。当妻子说下一个目的地是乌海市的时候,我竟像一台老旧的电脑卡顿起来,脑子转了半天依旧是画面滞帧。妻子是去工作,我是游玩,便连忙问有什么景致?妻子说,她也是第一次去乌海,听说是一座沙漠边缘的城市。
说起沙漠,一下子唤起我许多美好的记忆。早些年,我去过宁夏中卫市的沙坡头,乘坐古老的羊皮筏子漂流在黄河之上,从高高的山丘上滑沙而下,面对黄沙碧野的腾格里大沙漠吟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后来,我还去过号称沙漠绿洲的甘肃敦煌,在鸣沙山上骑骆驼,赤足走在月牙泉边。玩累了就席“沙”而坐,同去的同事都会点书法,便以手指头代笔在细细的沙子上写字,抒发对大漠的情怀。有人写“大漠沙如雪”“拂沙陇头寝”,有人写“平沙茫茫黄入天”“烽火动沙漠”,也有人写“醉卧沙场君莫笑”……我字写得不好,只能在他们的“沙字”下面写上“同意”二字,博大家一笑。
喜欢沙漠,除了被其广袤所征服,很大的原因是儿时超级愿意玩沙子。家乡大连三面环海,有着绵长的海滩,虽然无法与沙漠相提并论,但嬉耍沙滩的快乐总也不忘,挖沟渠、建城堡,花样百出。有时候,遇到家附近的工地卸下几卡车的建筑用沙,也会成为童趣盎然的乐园,在沙堆上挖坑掏洞,玩得不亦乐乎。玩沙子似乎是孩子的天性,与生俱来,要不怎么会有人把玩沙子做个营生呢?在城市花园里,围起一块地,填装上沙子,吸引孩童来此玩沙。云南腾冲有个东湖,湖边有一大片白色沙滩,明显是人工运来的。我踩着沙子散步时,看见一个小女孩一手拿小铲一手拎小桶,这边装满沙子,拎到不远处再倒出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好似“愚公移沙”。
这种童年乐趣常常是植入心底,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也是念念不忘。带着对沙漠的敬仰和对沙子的童趣,我们从巴彦淖尔市乘动车前往乌海市。一路上,我拿着手机,从网上一段段文字中了解这座鲜为人知的城市。论说乌海的历史,亦可用悠久来概括。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孕育着古老灿烂的文明,注定了位于黄河上游的乌海其历史源远流长。汉武帝时期,已经开始在此设置“沃野县”,从这时算起,已有二千多年的历史了。四十九年前,经国务院批准乌海成为内蒙古自治区下辖的地级市,如今不到六十万人居住生活在乌兰布和沙漠与黄河亲密接触的地方。
乌海市有点像武侠小说中隐士,表面看比较微小,但亮出一些名号来还是非常了得。乌海的“乌”指的是乌金,也就是煤,这里矿产资源丰富,是西北地区重要的煤化工基地之一,素有“塞外煤城”之誉。乌海地理位置特殊,贺兰山脉的桌子山、甘德尔山、五虎山簇拥在黄河之侧,黄河由南至北穿越乌海城区长达百余公里。三山夹谷,一水中流,好似镶嵌在黄河金腰带上的一颗珍珠,因此素有“黄河明珠”之美誉。
抵达乌海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夜色阑珊,车水马龙,一时我也分不清哪是沙漠,哪是海?
二
清晨,走出酒店人便笼罩在浓郁的秋色中。湖岸上,高树矮木都是一树金黄,明晃晃、亮堂堂,唯有眼前的乌海湖泛着淡淡的幽绿。黄绿之间,我没有丝毫悲秋的情绪,反倒觉得那黄黄得热烈,那绿绿得深沉。
乌海湖比不得青海湖、鄱阳湖那般盛大,但与杭州西湖相比,却有十八个西湖之大。放眼望去,水域宽阔,浩浩汤汤。我站在岸边,瞅着清澈微绿的湖水,心中纳闷不该是黄色的吗?这倒不是因为秋叶明黄的关系,因为乌海湖原本就是黄河的一部分,在我的思维中黄河就是黄色的,与湛清碧绿无缘。十年前,国家在黄河乌海段开工建设了海勃湾水利枢纽工程,工程建好后蓄黄河水形成乌海湖。可以说,黄河在乌海湖放缓了脚步,放宽了体量。至于黄河水在乌海不是黄色的,大概是气候变化、生态环境、水利工程等诸多原因造成的吧?
游湖最好是乘船荡漾湖中,“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岸边泊着几艘画舫一类的游船,因为是旅游淡季停驶了,只能乘坐七座快艇。开快艇的小伙子一声坐稳了,快艇就像离弦之箭驶向湖心,艇尾部溅起亮晶晶的水花。快艇绕过湖中几个小岛,惊飞一些不知名的鸟儿,顺着鸟儿飞去的方向,我看见岸边绵延的沙丘。快艇收束了浪花,我们就像一阵风飘过乌海湖,踏上乌兰布和沙漠。
阳光洒在黄沙上,一地的金黄蔓延开来。我试着用力踩踩脚下的黄沙,硬硬的,并不松软,这或许是游人、沙地越野车以及骆驼走来走去的结果。越野车的车主上前询问,坐车吗?骆驼的主人也是类似的问题,骑骆驼吗?我摇头,我想用双脚走过沙漠,像一个孤独的行者,去感受广袤大漠的雄浑与苍茫,或是冷峻与寂寞。
远处沙丘高低错落、逶迤绵延,而近处的黄沙似水一般倾泻至岸边时,却收敛了肆虐的脚步,狂热地张开双臂将乌海湖拥入怀中,接二连三、大大小小的水湾宛如绿色宝石藏在沙窝里,一半是沙漠,一半是绿湖。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低矮的灌木和蒿草努力奉献出一抹绿意,给沙漠平添了一丝生机。几棵枯死的“大树”伫立水边,干枯的枝桠,一叶不生,似乎在悲述大漠的残酷。实际上,那是拍电影留下的道具树。“大树”上垂下的秋千,吸引了三位“大妈”,红袄绿裤荡起在黄沙之上,倒影在绿水之中,笑声朗朗,令人不由得回到童年。
一对年轻恋人,沿着湖边朝“大树”走来。女孩在前,男孩在后,一边是水面如镜,一边是沙丘玲珑的曲线,青春靓丽的身影踟蹰水中。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定格在静谧而唯美的大漠中。六、七头骆驼“环佩叮当”,打破了寂静。它们在主人牵引下,慢悠悠地走到湖边,一头接一头地饮水。它们喝得极其认真,无视身后引擎轰鸣的越野车以及车上传来的尖叫声。车上的游客不知道是因为惊喜还是惊吓,尖锐高亢的声音,仿佛能划破沙脊。惊险刺激的越野车“冲沙”,使得大漠沸腾起来,太阳也来凑热闹,开始炙烤游人,我便大汗淋漓。
离开湖边,我朝一座沙丘走去。不走越野车碾压过、游人和骆驼走过的沙丘,我专挑没有痕迹的沙丘走,想要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细腻的沙子黄里泛白,远远看去像女人光滑的皮肤,而那隆起的沙脊曲线曼妙,令人想入菲菲。沙子变得松软起来,每一脚下去都会留下一个浅坑。我深一脚浅一脚,进两步退一步,终于爬上高高的沙脊,回头看到一行歪扭的脚印。然而,内心却丝毫没有“伟大”“征服”之感,因为我知道要不了多久,黄沙就会抚平脚印,终归了无痕迹。在茫茫大漠面前,人微小如芥子,那些脚印只在一段时间里,证明有人曾经走过。
沙丘的另一面则是另一番模样,沙子如同水波纹一样层层铺展开来,像轻风吹拂海面,细波漫涌。这是风力作用的结果,背风面流沙如泻,迎风面沙坡似水。我踩着“波浪”继续前行,到坡底沙窝处,惊见一簇簇沙柳。沙柳的枝茎泛着微红,细碎的叶子透出一点点绿意,不能用绿意盎然来形容,它们看上去并不精神。但它们活着,活在沙漠里,地势低矮的沙窝就是沙柳生命的院落。为了生存它们努力把根扎向深处,伸向有水源的地方,彼此间紧紧挨着,抱成一团,虽杂乱无序,但足以抵御黄沙的侵入。
不远处,沙脊上露出几棵沙柳枯黄的枝叶。我猜想那里曾经是沙窝,风卷黄沙抬高成沙脊,它们失去了沙丘下的水源,也就枯死掉了。但是,后来打车时,无意间与司机聊起了沙脊上的沙柳。司机师傅说,它们没死,等到沙脊再变成沙窝,一场雨过后,那些沙柳又会长出绿叶。我忽然想起在云南茶园里看见的一棵大树,它孤立地长在山头,华盖葱茏,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而眼下的沙柳却只能委身于沙窝。两者虽然各有千秋,但我更敬佩沙柳,敬佩它的坚韧和顽强。藏身沙窝中的沙柳看不到茶园风光,但没有风景的生命亦是生命,没理由漠视它们的存在。
告别沙柳,又翻过几座沙丘,我终于爬上沙漠的最高处。抬头看去,对面依然是黄沙茫茫,而沙丘脚下竟然有一条笔直的穿沙公路。我赶忙跑到公路上,沿着公路向北走去。路边左一簇、右一簇低矮的绿色植物根本无法阻挡流沙,黄沙毫不留情地漫到公路上,而公路倔强地将乌黑的沥青路面朝向太阳。顺着路中间的双黄线极目远眺,我看见了公路尽头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楼宇。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烈烈地照射大漠,路面上腾起热浪,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便模糊起来,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飘渺。乌海,大漠上崛起的城市,城市俯瞰下的乌兰布和沙漠,苍茫荒凉与盎然生机交织在黄河岸边,交相辉映,令人叹为观止。
我爬上公路另一侧的沙丘上,放眼望去,黄沙万里,延绵起伏,隐没天际。没有绿树,沙柳藏在看不到的沙窝里,寻不到一丝绿意,没有驼队和驼铃声,更没有孤烟,这就是乌兰布和沙漠。此时,心中唯余敬畏二字。
三
快艇把我带回乌海湖东岸。在滨河公园吃过简餐,我前往不远处的甘德尔山。
山巅之上有一座巨大的成吉思汗半身塑像,他凝望着乌海市和乌兰布和沙漠。这是近些年来为了发展旅游业新建的项目,我心里明白,如此景观,远观即可。但我还是决定登上甘德尔山,因为我在沙漠里的时候,无论是沙丘上,还是沙窝处,一抬头便看见成吉思汗雕像,他像一座航标灯指引我回到码头,又好似冥冥之中在呼唤着我。
说是登上甘德尔山,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能乘坐缆车到达山顶。甘德尔山属于贺兰山余脉,一座石头加砂砾的大山,没有壁立千仞,却陡峭无比。陡坡上山石层叠,没有一棵树,偶尔有一簇簇野草,并不茂盛,依稀可辨的绿色证明是一簇草。后来,与出租车司机说起山上的草。师傅说,今年雨水多,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若是以往干旱时,那可是一点绿色都没有。山能荒成这样,实属罕见,看来大自然调色绘画有时偏心眼。
果然山上的雕像只适合远观,雕像内的所谓博物馆不值得一提。但是站在山巅眺望,却无比震撼。向南望去,草木稀疏的山体凸显甘德尔山的险峻,巨石突兀,刀削斧劈般雕琢出巍峨壮观的雄姿,像一排排哨兵挺起胸膛迎接风霜雪雨、黄沙狂风。视线转向西边,草甸绵延,黄河泛着光亮熠熠生辉,沿着沙漠边缘向北流淌,宽阔如一团绿玉的地方就是乌海湖。向北看去,高楼林立,乌海市一览无遗。
下午四点多钟回到酒店,人还沉浸在沙漠、乌海湖、甘德尔山的景致中。妻子下课回来,听我绘声绘色的描摹,便后悔没能领略沙漠与海的风采。我说,为了弥补缺憾,我们可以到乌海湖边,赏日落乌兰布和沙漠。妻子一听连晚饭都顾不上吃,赶紧叫了一辆网约车,赶往乌海湖。
湖边,日已西斜,余晖笼罩着湖中的小岛,一群海鸥翱翔湖面上。明晃晃的太阳,渐渐接近远处的沙丘,一点点靠近乌兰布和沙漠,慢慢变成橘红色,湖面一抹金红。落日挂在沙丘边缘,起伏的沙漠换掉一身的金黄,暮色渐上沙山,乌海开始酝酿明天的日出。
岸边,一位老者正在钓鱼。他奋力甩出鱼竿,微弯的鱼竿指向落日。我按下快门,凝固下这一美妙的瞬间。妻子探头看看照片,忽生感慨:哇,他在钓沙海里的太阳!
2024年11月25日写于大连
题图照片拍摄于乌海市乌海湖东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