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回望儿时月夜明(散文)
夜半时分,睡梦中我被一阵急促的狗吠声惊醒,尽管困意难消,我还是起身透过田字窗向外望去。还未发现异样,倒是如白昼般的老院子让我眼前一亮。抬头仰望,一轮明亮的满月悬于西屋与正屋的夹道上空,月亮旁边漂浮着几朵闲云。在月光的辉映下,云朵的边边棱棱都能看得清楚,不免心生感慨,好久没有看到这般明亮的月夜了。
我穿衣走到院子里稍站片刻,不知谁家的一只橘黄色大猫,独自在屋檐处徘徊。皎洁的月光洒在它的身上,影子被投射在院子里放大了数倍,虽不清晰还是引起了狗的注意,又是一阵急促的低吼。在这静谧的夜里,我轻声对猫呵斥几声,它便迈起轻盈的步伐,跑向邻居家的屋顶。夜再次静下来。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困意全无,爬上屋顶,望向笼罩在头顶无边无际且深邃的夜空。一轮圆月高高地挂在无尽的深蓝色里,几颗闪亮的星散落在周围。月光如银色天使降临,世间恍若白昼。举目望去,村子里错落有致的房屋,光秃秃的杨树、老榆树,屋顶上高矮不一的烟囱,街道上的路灯杆,都蒙上了一层神秘元素,在我脑海里勾勒出一幅静谧素雅的乡村水墨画。
像这般明亮的月夜,在儿时谈不上新鲜。从农历上旬的初七八到下旬的二十三左右,除去阴雨天,每晚都有月亮。即便是月牙都特别明亮,从半月到满月,一日比一日亮,待到农历十五前后,更是夜如白昼。
晚饭后,我与邻居家的小伙伴们跑向街道。当时的街道不同于现在这般安静,大人们刷完碗筷,喂完牲畜,便走向屋后街头与邻里们开始拉呱。他们三三两两或谈谈地里的庄稼或说说别人家的糗事。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撕开夜的静寂,随夜风飘向很远很远。
七八十年代,物资相对匮乏,生活较为艰苦,当时还有很多家庭吃不上白馍,更别说有玩具了。虽然没有像样的玩具,但小伙伴们会就地取材,在我们眼里什么都可以当做玩具。大伙儿从邻居二奶奶棉花柴垛上抽几根棉花杆,撸去横七竖八的叉叉,右手抓着棉花杆根部,左手抓着棉花杆中间,在孩子的世界,它便是一支高精准狙击步枪。再折一根棉花杆,中间对折不断,架于先前那根棉花杆前端,它便变成一架重型机关枪。把棉花杆折掉上半部分只留根部一小段,轻轻握在手里,它又变成了一把精美的盒子枪。
一波战术对接过后,密友变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村子变成了临时主战场。大家穿梭在大街小巷,随便一个柴禾堆,一间大门洞子,一堆砖垛的角落,都变成了藏身地。一片灰褐色的云彩飘过,短时间遮住了月亮,这场战斗便打响了。随着孩子们嘴里发出噼里啪啦的枪声配音,战斗逐渐进入白热化。一声沙哑的冲锋号响起,狭窄的巷子阴影里,大门洞子里,柴禾垛旁,粗壮的老榆树后,蹦出十几条身影。大家你追我赶,穿梭在明亮的月光下,穿梭在街道巷子口,穿梭在一幅水墨画里。
几名“敌人”被押解着来到一片空地上,审判开始。棉花杆被撸掉皮,变成了严刑拷打的刑具,“狠狠”地抽打在敌人的身上。伴随着一阵“鬼哭狼嚎”后,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被屈打成招?敌人嘴里喊着“八路军大爷,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欺负老百姓了。”这才被释放,嬉皮笑脸地也要参加八路打鬼子。随后大家双手捧在一起,同时跪倒在地上向着月亮起誓:“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大哥,二弟……”念完台词,大家抬手一仰而尽,刚才的敌军两队变成了梁山上的兵将。
又是一阵嬉闹后,大家再次摇身一变,成了《西游记》里的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挥舞着趁手的武器开始斩妖除魔,保护唐僧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大幅度缩水,刚才的唐僧也变成了迎娶新娘的“新郎官”,骑着自己的棉花杆高头大马,去迎娶刚刚卸妆的“女妖精”。“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新郎官牵着新娘子的手,走向一间相对崭新的大门洞子里,身后传来一阵哄笑,他俩不好意思地又返回白昼般的月色里。
随着大人们的一声呼唤,孩子们意犹未尽地扔下手里的武器,朝家走去。从我记事起,父亲喜欢在房顶上睡觉,以天为被,以屋顶为床。从天气刚刚回暖到天气逐渐转凉,在这期间,父亲总喜欢在屋顶上铺上一张编织袋缝制的大包,再铺上一床破旧的褥子,拿块板砖当枕头。我与小妹也喜欢跟着父亲在屋顶上躺一会儿,有时母亲也会加入进来。
夜风习习,明月皎皎。微风不仅带来几分清凉,还夹带着邻居家屋顶上的细语,由远及近的狗吠,几声不明所以的公鸡打鸣,屋角唱嗨的蛐蛐,村后荷塘青蛙王子求爱的誓言。
一定骚动过后,我重新安静地躺在屋顶之上,沉浸在静谧的月色里。一切都仿佛变得清澈空明,世界告别白日的喧嚣安静下来,仿佛同辛劳一天的农人一样,享受着结束后的短暂静默。或许是月亮太过明亮的原因,除了几颗闪亮的星,其他星星都隐隐约约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同屋顶上依偎在父母身旁的无数个孩子一样,悄无声息地享受着令人如痴如醉的月夜。
屋后大榆树上,不时传来几声鸟雀扑棱翅膀的响动又或是几声野鸽子的低咕。每次躺在屋顶,我喜欢把头仰过屋脊,倒着看向一棵棵老树,错觉带来的眩晕让我很享受这个如梦如幻的夜。它给人一种不真实,令人恍惚的幻觉,像身处在幻境一般。榆树上几根枯掉的枝干,横亘在现实与虚幻之间,它像是月夜留置在人间的桥梁,引领我从现实爬上虚空,从虚空再回到现实。这一刻,世界在我眼里被颠倒,天变成了地,地变成了天,房子漂浮起来,我也漂浮起来,坐在月色编织的银毯,飞向月亮上的环形山。来到桂花树下,看外婆故事里的吴刚砍树;看奶奶口中的月姥娘纺棉花;看母亲讲过的嫦娥翩翩起舞;看父亲闲侃下的玉兔钻进一个又一个土洞。那夜的梦,被月色填得满满当当。
姥姥家与我家相距四五里路,仅三米多宽的小路两侧都是高耸的毛白杨。当时因为家里农活繁多,在我印象里除了过节其他时候去姥姥家都是在晚上。村里没有路灯,只有村南小磨坊昏黄的门灯时亮时灭,给人一丝安全感。
母亲领着我与小妹,走过小磨坊,走上桥头后,我们便被无尽的黑暗包裹。我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襟或拽着车后座紧随其后。杨树叶子被风吹得刷刷作响,像是巫婆神神叨叨的咒语,给本就黑暗的夜色增加了几分恐怖。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里,杨树现出巨大的魅影,四散生长的枝干仿佛是一双双巨手,随时把我们抓走。我尽量放轻脚步,企图逃过黑暗里的那双巨大的眼睛,以最快速度走到姥姥的胡同口。
回来路上,月亮出来了,它像一个架在天空的探照灯用银色的光芒,照亮小路,照亮我们。道路两边的毛杨树,清晰地显现出来,像两队威武的卫兵,高大的树影纵横交错在小路上。夜晚没有了来时的黑暗,变得如同白天一般。我能清晰地看到母亲的脸庞,清晰地看到路上的坑坑洼洼,清晰地看到自行车轮毂交错的盘条。我不再害怕,与小妹跑在母亲前面踩着斑驳的树影蹦蹦跳跳。乡间小路在夜深人静里接受着月光的洗礼,世间仿佛蒙上一层神秘面纱。
夜风轻轻拂过面颊,凉而不冷,月光洒落在身上,辉而不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净与空灵,沁入心田。在这如梦如幻的月夜,我深吸一口气醉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