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11周年】姥姥(散文)
姥姥离开我们已经许多年了,至今她的音容笑貌还时时浮现在眼前:一身偏襟蓝色棉袍,头戴毡帽,手里拄着一根竹子做的拐杖,一双小脚站在大门口,手搭凉棚地望着远去的我们,嘴里不厌其烦地嘱咐着,路上小心,不可贪玩等等,目送我和弟弟回家。
每次去姥姥家,她总是面带慈祥地给我们拿好吃的,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夸赞一番:“这孩子越长越俊,大了一定有出息。”
姥姥不善言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和四邻关系融洽,一直到活到90岁,无疾而终。记得出殡那天,左邻右舍都来送殡,在他们心目中姥姥是一个命运多舛,饱尝生活艰辛的农家妇女。
1925年,姥姥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受封建思想的迫害,自小就裹脚,一双脚被长布条紧紧缠着,一开始疼痛难忍,到裹脚完成,就不痛了,可是脚已经严重变形,连骨头都断了。记得一次姥姥脱去鞋袜,只见那双小脚也就三寸,外形像粽子,足背很厚,大脚趾还算完整,其他四个脚趾都已变得十分短小,而且弯到脚心里去了,用手掰都掰不过来。想想就痛,一个花季少女,裹着脚,疼得不敢走路,昼夜难眠,寝食不安,无穷的泪水,洒满衣衫,那日子可怎么熬呀。
姥姥10岁由于家里贫穷,弟妹多,实在多养不起一张嘴,就到姥爷家当童养媳。
那时姥爷家还算富裕,太姥爷比较聪明,常年推着独轮车走家串户的做粜粮食的买卖,出去一年,总会有不菲的收入。姥爷三代单传,从小就娇生惯养,溺爱有加,整日提笼架鸟,不学无术。姥姥16岁那年,和姥爷圆了房,先后生下母亲姐弟七人。母亲4岁时太姥姥去世,家里的一切缝缝补补,看孩子、做饭等家务事,都落在姥姥一人身上。每天在地里劳动,回家还要做饭、抚养孩子,姥爷只会坐享其成。在他心中女人做饭侍候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每当吃饭的时候,姥姥在土炕上放了一个四方桌,姥爷则盘着腿,坐在桌边,等着姥姥把饭食一碗碗地端到面前,吃饱了还不忘递过一个毛巾擦擦嘴。全程姥爷像皇上一样,姥姥则像丫鬟或下人,毕恭毕敬地在一旁候着,吃一碗,盛一碗,有时饭菜咸淡不和口味了,还要挨上一顿臭骂。等姥爷吃完了,姥姥开始照顾孩子们吃饭,一个个给盛上碗,最小的需要抱着喂。饭桌旁热闹起来,孩子们七手八脚的,有用筷子的,有用勺子的,还有用手抓的,各自搜寻着吃的食物,一时叮当乱响,百态穷出。老大弄洒了饭碗,老二、老三为抢馒头打了起来,老四、老五最老实,一个正悠闲地放着“自来水”,一个则用手抓着“粑粑”(大便)往嘴里放。简直乱作一团。
姥姥紧忙活,给这个重新盛饭,那个洗手,擦屁股……
孩子们总算吃饱了,饭桌上一片狼藉,所剩无几,姥姥只能将就着吃点。刚拾掇清饭桌,又到下地劳动的时间了,真是放下勺子拿锄头,里外忙。姥姥干农活从无间断过,即使怀了孕照样干,生孩子后三天就下地劳动。不像现在妇女怀孕了,在家里休息,一家人尽心呵护,在单位上班的还有产假。那时候姥姥不但不让休息,还经常遭姥爷的打骂。姥姥简直就是姥爷的出气筒。
每次,太姥爷训斥姥爷,姥爷乖巧得像只小猫,对于太姥爷的话,言听必从。可是等姥爷回到屋中,独自面对姥姥时,凶相毕露,像换了一个人,宛如“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对姥姥吆五喝六,甚至大打出手。每天姥姥都担惊受怕,小心翼翼,不知何时就会大难临头。
一次过新年,姥爷别出心裁地拿了一个“二踢脚”,放在大铝盆里,用火点着了,“咚嘎”响声过后,盆底被炸开一个大窟窿。姥爷傻了眼,稍后他不但不痛恨自己,还倒打一耙,偏说是姥姥让放的,不由分说把姥姥暴打一顿,可怜的姥姥被打的鼻青脸肿,只得忍气吞声,暗自流泪。
每当说到这事妈妈便义愤填膺:要是换成我早离婚了,受这个气。姥姥重重叹口气,唉,那会儿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正是姥姥的软弱造就母亲几个刚烈的性格。
1958年人民公社,吃食堂,集体劳动,太姥爷步入老龄,已经做不了买卖了,家境每况日下。大舅、二舅都去修王怀水库了。大姨也远嫁山西。姥爷好吃懒做,一事无成,连地里的农活都不会做。听说要集体劳动,一夜之间扔下姥姥一家人,不闻不问,挑着行李独自闯关东去了。为这事姥姥还住进“劳改大队”,受尽侮辱。姥姥碰上一个这样的丈夫,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承受。独自挑起大梁。
那时候劳动记工分,18岁以上至成年人劳动一天10分(1工),姥姥1工,二姨十四岁算半工。母亲和三舅、四舅太小干不了活,就只能待在家里。家里吃饭的人多,挣工分的人少(那时候按工分发粮,挣得工分越多,发的粮食越多)。没办法,看着孩子们饿得嗷嗷直叫,和对现实的无奈,70多岁的太姥爷不得也去队里参加劳动。最后积劳成疾,病倒了,没几天人就不行了。姥姥大哭一场,哭罢,把太姥爷的尸体用席子裹上,放在一个木质大马槽里,把西屋配房上的两块门板拆下来,搭成窝棚状,盖在上面,就这样草草下葬了。
少了太姥爷这个劳力,日子过的更加辛苦了,姥姥整日卖力的出工,但是粮食分不了多少,看着孩子们瘦的皮包骨,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样子,暗地里不住的伤心落泪。孤儿寡母这日子可怎过呀。真是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苦不堪言。
那个年代,雨水比较大,遍地野菜丛生,下了七天七夜大雨的1963年洪水正是这里。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陈粮食吃完了,新粮还没有收获。姥姥便带领母亲几个,掠柳艳(柳树开的花)、挖荠菜、醋醋六、老聒筋甚至还有草根树皮,一切能吃的都捡回家,清洗一下,用热水一焯,没有油放点盐巴就算美食了。挖野菜一直挖到上冻,才就此罢手。那些年,野菜不知救了多少人。“瓜菜半年粮”。正是那时的真实写照。
冬天来了,姥姥把夏天穿得单褂、单裤,续上一层棉花,秒变成了棉袄、棉裤,给孩子们穿在身上御寒。多年的裁剪缝补让她干起来,得心应手。还经常给四邻帮忙,有求必应。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巧手”,做起衣服来布尽其用。记得我小时候曾给我做过许多衣服呢。
生产队里分的不多的粮食,姥姥总是有计划的、均匀的分配给每一天、每一人,每次都是姥姥分的最少,她经常会说,冬天不用干活,我这么大人,也不长个了,少吃点没事,倒是你们正在成长,应多吃点。
年关即将到来,正是数九隆冬,泼出去的水瞬间冻成冰坨。离立春差一步之遥。粮食吃完了,肚里没食,这么冷的天,人很容易犯困。有的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村里已经有小孩死去,家属一路哀嚎地用平板车拉着,葬在大堤下面(我们这里,未结婚的男女是不能埋在祖坟里的)。大堤下面已经有许多小坟头了,一个个打狗棒,插在上面(听老人们说,打狗棒能防止尸体被野狗挖了拖走),在寒风中瑟瑟直响,好像是过世孩子的哭声,又似老天爷在祭奠亡灵。
姥姥和母亲看着一路埋葬的人群,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不由自主的也会感染,留下伤心的泪水。每当这时母亲就会轻轻问姥姥:“有一天我们也会这样吗?”
“不会的,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们活下来,把你们养大。”姥姥斩钉截铁地说道。
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熬得稀饭能当镜子照人。尽管姥姥做了详细的计划。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般无奈的姥姥就用独龙车装上行李、被褥,领着二姨、母亲和两个舅舅去粮食富裕的村庄要饭。一走就是上百里,很难想象当时姥姥那双三寸金莲是怎么一步步熬过来的。白天要饭,晚上就找个草窝、柴禾垛将就一下,睡觉时最小的孩子,睡在里面,依次是小的,稍大的,大的,最后是姥姥。她睡在最外层,时时监测、观察着四周以防不测发生。
记得姥姥有一次把袖子撸到肘部和面,在左手手腕部出现一条狰狞可怕的伤疤,正是那次要饭留下的纪念。一条恶狗扑向母亲,她本能的用手挡了一下,用身体护住母亲,就如同老母鸡保护小鸡一样,母亲安然无恙,可是姥姥的左手腕被恶狗叼住,肉皮被扯下一大块,顿时血流如注,钻心的疼痛让姥姥几乎晕厥,养了一冬天才基本痊愈,可是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完好如初,还遗留下每到阴天下雨便隐隐作痛的病根。
这条深深的疤痕陪伴着她走过无数沧桑岁月,历经无数风风雨雨,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轰轰烈烈的人民公社结束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土地承包责任制开始了,分到田的农民,笑逐颜开。心里盘算着,如何种好田,多打粮食,这是实打实的给自己干活,必须有多大劲使多大劲。姥姥家分了10亩田,母亲和舅舅们已经长大了,堪称兵强马壮,再不用为吃粮食发愁了,大伙皆大欢喜。
闯关东的姥爷回来了。他来到姥姥面前:“家里的,我回来了……”
“你个挨天刀的,怎才回来呀,当初你抛下我们孤儿寡母,自己去想清福去了,你可知我们咋活过来的呀……”
姥姥大哭一场,还用拳头不住地捶打姥爷。
哭毕,姥姥说:“你回来可以,必须好好干活,不能再四处游荡,不务正业。”
夕阳之下,姥姥手把手地教姥爷干着农活。
村里人每每说起姥姥都竖起大拇指,赞叹不已,她虽然不及李清照饱读诗书,精通韵律;也不曾有花木兰般文韬武略,驰骋疆场。但却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家庭的千斤重担,以一己之力养活了7个儿女,用善良德淑改变了姥爷这个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