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秋尽。
　　 踏着落叶行走在下班的路上，听着脚底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多少是有些伤感的。这不是所谓的悲秋，我想，这大概就是一种对岁月流失的无奈吧！
　　 人行道上的树叶已落了大半，还有一小半瑟缩在枝上，一阵风来，落在路上，或飘于行人的肩上，终归，汇集于泥土，完成一季的轮回。包括路边生长的狗尾巴草。
　　 狗尾巴草的草叶已经完全变成黄色，我附下身，试图找一两根尚有绿意的狗尾巴草叶，给家猫做最后的晚餐。狗尾巴还能带回家熬点治疗口腔溃疡的汤水。
　　 口腔溃疡是一种疾病，是胃火旺盛、失眠、熬夜、自身免疫力低下、缺少维生素等造成的。这是现代医学的解答。
　　 小时候缺医少药，记忆里，除严重点的感冒外，受点风寒发热，一般都不去看医生，实在抗不过去了，请来十一姥姥（父亲的堂兄）。十一姥姥是我们村里的能人，年少时跟着地主家的少爷念过私塾，也学过医，村里谁不舒服了，请来十一姥姥，在指尖或耳朵尖放点血，或推拿，或敲打，一盏茶的功夫，躺在土炕上的人就能坐起来到地下活动筋骨了。
　　 对于口腔溃疡（家乡人称口疮），十一姥姥是不治的。疼得实在受不了，就给祖母或母亲说或看，试图让祖母或母亲找十一姥姥给看看，或者给点能治疗口疮的药和方法。
　　 祖母坐在她的小凳子上，理理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一本正经地问，“这些日子有没有对谁说过白话（谎话）？”
　　 “没有。”我坚定回答。
　　 “说白话骗人的娃娃才会生口疮，好好去想想，对谁说白话了，等把说白话的毛病改了，口疮就自然好了。”
　　 阳光从树叶间洒下来，落在祖母的发丝上，一闪一闪的，很耀眼。这样的时候，我是不敢和祖母犟嘴的。在我有限的认知里，祖母在某一方面是神秘的，比如我们的身体忽然出现不舒服，祖母会用她“特殊”的方法为我们疗病，过一两日，我们的身体就舒服了。但凡她认为构不成病的，都与身体不舒服的这个人的行为有关，谁说都不好使，这是原则。
　　 我默默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认真回想这些日子里见过的人和说过的话。现在想来，那就是反省吧。
　　 果然，一个星期后，口疮由刚开始的红，变成后来的暗红色，再到白，到黄白，最后消失。在这一个星期里，说话都小心翼翼，就怕哪一句说错了，口疮会反复。疼的厉害的时候，口水直流，尤其舌头上，话不能说，有好吃的也不能吃。我们的父辈与祖辈把这一现象叫惩罚，惩罚哪些说白话的人。
　　 时光流失，古人离世已几十个年头。年轻时自身免疫力强，有点感冒发烧随便吃点药就好了，年近半百，大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就会想起古人，从而敬佩古人的智慧。
　　 口腔溃疡的周期就七天，治疗与否，都会好。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只因为它出现在口腔里，无意中成为了祖辈父辈教导我们的素材，且影响了我们的整个人生。诚实，守信，不无中生有，踏踏实实做人，诚诚恳恳做事。在被口腔溃疡折磨的日子里，时常会念起童年，念起祖母，念起母亲，从而感激为我们“治疗”口疮的前辈。
　　 童年无知，诚实就是教养；年少未经世事，踏实就是进步；中年血气方刚，诚恳才能成功；晚年历尽风霜，回归最原始的自己，是不是就得圆满？凡此种种，与童年刻在骨子里的“祖训”息息相关，那些训诫，如堆积在地上归根的落叶，一季一季，完成它们的使命，然后化作养分滋养根系，生生不息。
　　
　　 二、民间故事里的哲思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不开不开就不开……”上下班途经幼儿园，会被奶萌奶萌的儿歌声留住脚步，很治愈。但听久了，会在小奶音中听出些许倦意，感觉就是机械性地在唱，少了灵魂。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童年。
　　 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在他们这般大小时，除了下河摸鱼，上房打枣，走路滑行等这些游戏外，没有现成的玩具与儿歌供我们消遣。
　　 我们的童年全靠听故事度过。
　　 有月亮的夏夜，村里人结束一天的劳动，聚集在大树下纳凉。男人们边抽烟边认真听父亲讲评书。幼小的我们不懂《三侠五义》，不懂“三分天下”，更不懂包公惊堂木里的学问，于是，依偎在纳鞋底的母亲身边，缠着母亲给我们讲狐妖鬼怪。
　　 与《西游记》里的妖怪不同，母亲讲述的妖怪，大多善良，知恩图报，故事情节完整。母亲指着祁连雪山的位置，对我们讲：就在那座山里，有一年冬天，下很大的雪。雪把山路都封住了，住在山里的人，一年四季都靠打猎为生，秋季要储存不够冬天的吃食，就只能饿肚子。
　　 李老汉打了一辈子猎物，死在他枪下的山鸡、野兔、野猪、狐狸等生灵，数不胜数。一次打猎时，他追一只被他打伤的狐狸到一个山洞，遇到一位红衣少女坐在山洞里突出的石头上。少女的脚髁流着血，俯视走进山洞里的李老汉说，“回家去吧，你杀的生灵太多了，到家你的眼睛就看不见了。”
　　 李老汉半信半疑，在山泂里找了一圈，不见狐狸的影子，就回家了。
　　 刚进家门，李老汉的眼睛就看不见了。他一下子明白他打了不该打的生灵，这是给他的惩戒。李老汉摸索着把猎枪藏起来，从此立下规矩，凡自己的后辈，不再进山打猎，尤其不能打狐狸。
　　 十多年过去了，李老汉一家采摘山里的蘑菇、虫草等售卖，日子也算过得去。
　　 饥荒年代，李老汉的孙子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受饥饿的驱使，瞒着李老汉，拿起猎枪偷偷进山了。
　　 巡了半日，都没看到有野兔山鸡出没的痕迹，他饿得头晕眼花，一屁股坐倒在一座山坡前。山上的积雪受到他的“惊吓”，大块大块地掉落。他来不及躲闪，被一大块积雪掩埋。
　　 又冻又饿的他，努力清理掉压在身上的积雪，有些后悔没听爷爷的话。就在他想起身离开时，头顶突然滴落一滴温热的液体。他抬头，一只火红的狐狸站在他头顶突出的一块崖石上，一只前爪抬起，前爪的根部不断有鲜血流出，他头顶上的液体，就是那只狐狸的前爪上流下来的。
　　 耳边响起爷爷曾经叮嘱过的话，“狐狸是有灵性的动物，这一生饿死都不能打，遇到了要善待！”
　　 他咽了一口口水，努力地把眼睛从受伤的狐狸身上移开。刚站起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山崖传来。他明白了，这只受伤的狐狸，也是被猎人打伤后追赶到山崖边上的。
　　 来不及多想，他举起猎叉叉向头顶的崖石。狐狸受惊后，一个跳跃跌落山崖。他快速将掉下来的狐狸抓住，藏在自己的身后。
　　 狐狸貌似能读懂他的心语，一动不动地待在屏息凝神的他的身后。直到头顶搜寻猎物的脚步声远去，才拉出藏在身后的狐狸，替它包扎伤口。
　　 “回家去吧，以后不要再打猎了，如果再打，你的眼睛也会和你爷爷一样，瞎掉。明年春天种点粮食，娶个媳妇安生过日子吧！”李老汉的孙子刚包扎完狐狸的伤口，脑海里就响起这样一个声音。他吓住了，等回过神来，藏在身后的狐狸已不见踪迹。
　　 他吓得从地上爬起来，一路踉跄着跑回家，推开门想把猎枪偷偷放回杂物间的梁上。身后传来李老汉的声音，“当年我打伤了你救下的那只狐狸的一条腿，后半辈子都在黑暗中度过。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没像当年的我一样，不听你祖父的劝告，才会有瞎眼的报应。”
　　 稍后，李老汉又说，“狐狸是一种恩怨分明的灵物，你救了它，它送给我们家一冬的吃食，你去把猎枪砸了吧，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摸它，且世代相传。雪山上的生灵，与山里居住的人类楚河汉界，本互不干涉，我们不该猎杀它们。”说完，李老汉推开厨房门，一屋子的红薯与红薯干，如堆积在他身上的积雪一样，华啦啦从门口溢了出来。
　　 从此后，李老汉一家靠狐狸救济的红薯种子，告别打猎生涯，以种地为生，日子越过越红火。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幼年的我们都天真，对母亲讲的故事里的人或事，深信不疑，且对世间生灵，心存敬畏。长大后明白，不识字的母亲，其实是懂人生哲理的。那些藏在民间故事里的哲思，不管过去多少年，都根植在我们的记忆里，让我们从小就敬畏自然，分别善恶真假。母亲在月光下讲过的片段，如一盏盏明灯，给我们的成长之路，渡一层金光，在岁月里弥久留香。
　　 “小兔子乖乖”的儿歌成为了现代孩子预防坏人的工具，互联网时代，见多识广的小朋友，只当儿歌听或唱，远不及跳木马来得刺激有活力。或许幼儿园老师讲的故事里也有关于狐狸的。童心纯净，不管老师与父母以何种方式给孩子讲故事，种进他们心里的种子是什么样的，就一定会结出什么样的果，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