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市委书记陆正阳的老母谢世归天，司马村的支书马国河出任大总理，排出长长的执事单，执事单上的第一名就是这一行的一把手，哪一行要是误了事，我就和一把手去论高低。命八条好汉抬出那口四头八寸的王侯柏木棺，那棺帮棺盖，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亮如镜面，光彩照人，以手扣之，如鸣金玉，真乃世间罕见之物。这是义子泗泉公置的，本要给老母置副檀木的，却被陆书记给挡住了，泗泉说那就做副楠木的，还被陆书记给挡住了，最后才置了这副柏木的。峨嵋风俗“棺穿黑袄”，大总理马国河说，咱也改革，不刷黑漆，不穿黑袄，此棺穿了黑袄，岂不可惜了本色。都说这话好。
　　 打麦场上拉来杠、椽、檩、帐篷、柏树枝，开始搭建灵堂，灵堂左右搭建舞台，一面发付各路人马出去报丧，一面发付人去催请厨师，一面发付拖拉机手到城里拉钢炭，一面发付学校教员去涑水县请阴阳大师马铁嘴老先生择捡殡葬吉日，然后发付大队会计拿上拜贴，去汉城师范学院约请司马熙教授做点主官，他是司马光的第72世嫡孙，请他“点主”可接其祖宗司马光的光辉，他与陆家世代之交，绝无推脱之礼。大总理马国河给执事者每人发一盒软中华，打麦场上打坑立柱，起架抬梁，灵堂搭起来了，柏枝装起来了，在白纸上写了大幅横额曰“陆老夫人登仙阁”，挂起白凌黑幡，风起幡飘，威严肃穆，请学校老师作了一副长联曰——
　　 老母此去永不回来，何忍背井离乡抛下你的孤哀子？
　　 十冬腊月风雪来临，寒雏哀号不得再寻暖翼以藏身！
　　 大总理马国河坐镇在登仙阁上点将派兵，周围陪着10个“小跑答应”不离前后，只要大总理发下话来，“小跑答应”立刻传去。大总理跟前放着十箱软中华，凡是前来帮忙的人，不论大小人等，大总理皆挥手扔去一盒。厨师们提着刀叉漏勺来了，开始垒起一排连二旋风炉，马国河说一排不行，要垒两排，我看咱这事体不小，不要到时火口不够。
　　 跟在厨师后头的是女子端盘服务队，再后头就是点“三铳炮”的老炮手，点一炮五块钱，事主常和炮手吵架说三炮就行啦，咋就是五炮？话还没说完，轰的一炮又响了。点炮的、服务队、厨师、乐人配合的如同狼狈一样相互依赖，这叫有钱大家一起挣，有饭大家一起吃……一面派人请取存才蒲剧团定戏半个月，一面派人去请涑水石娘沟八圪瘩的八义班、沟渠头的马鸿逵的回回班、还有那帮东郭青春军乐团。那伙年轻男女穿着鲜艳亮丽的军乐服，佩着紫绶带，戴着红缨帽，洋鼓、洋号、音响、架子鼓、黑管、电子琴，一派现代化的前沿气象，如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下乡慰问演出一样辉煌，“笑傲江湖”非遗达人秀年赛擂主邱雪阳来了，“陕北阿宝”陶窑村的叶玉山也来了。周边县的那些不驰名的乐人班子不请也来了，只要挤住眼窝吹一天，他就得给咱发吹钱，他堂堂的地委书记能和咱搞价钱吗？厨师头拿来“席面菜单”，大总理看后发付买办人等进城买办。
　　 陆正阳是毛泽东时代的共产党员，从没给人办过私事，就连他的侄甥男女都没办过，其他村民可想而知，瞒怨他是死心眼的焦裕禄，但“焦裕禄”那三个字却是叫人敬奉的，多年前陆正阳在马国河的逼迫下，倒是给村里打过一眼井，马国河等支村委一班人，到陆正阳爹的坟上哭恓惶，给村里哭出8口深井来，吃水不忘打井人，因此村民都也念他陆正阳的好，加上有位义弟泗泉公，就如烈火浇油了。大总理马国河的儿女都在高中毕业了，考大学又考不上，做生意又没本事，都窝在家里做庄稼，他早就想找陆正阳，可老陆比焦裕禄还死心眼，因此也就没开口。马国河想，我下大力气把他老嫫这件事，尽心尽力的操办好，然后要他按置儿女的工作，我就不信他的心眼有多死。
　　 马铁嘴被地委一辆小轿车给接来了，他来到陵前鞠了一躬，他每到一家都是如此，不论贵贱，不论贫富，这叫“先逝者为君”，然后揭开寿服要看老人的时辰线。陆正阳说我这里有准确时间。马铁嘴说你那时间不一定准。他戴上老花镜，见大姆指的指甲尖掐在中指根下第二纹的纹线再偏上一点点，然后闭目掐算一顿说，老夫人是子时三刻归天的，按照你们的手表算，当是凌晨1点45分钟。陆正阳当时掐的表是1点44分，来日与高音喇叭的北京时间对表时，这才知道慢一分，所以45分是准确的。马铁嘴一语惊人，围观者佩服至之，把唯物论武装起来的共产党员陆正阳吓的三观颠倒，醍醐灌顶，脱胎换骨，看来马克思的无神论有问题，牛顿说望远镜的尽头是上帝，看来天地之间真有鬼神存在的。马铁嘴问了生辰八字，然后取出青囊黑书，查万年历通书，择阴历三月初八日丁巳午正点到旧莹坟上破土，二十二日辛丑巳时正点与先君合冢。
　　 看官贤士，但凡世人谢世归天时，其拇指的指甲尖必会掐在某个指头的指节的节纹线上。四个指头的节纹线是十二道，乃子、丑、寅、卯、辰、巳、戊、未、申、酉、戌、亥十二时辰，而每个指纹线是两道，两道之间宽窄不一，依此可分出大时辰里的小时刻，就如小时里的多少分，所以古人殡葬出的卜牌，上面都有归天者的准确时刻，与周公七十二候图二十四节气一样准，至于道理在哪里，却是没法解释的。自从共产党的唯物主义兴起之后，废黜百家，独尊马列，拚弃易学，独尊科学，凡是无法用现代科学解释的，就说它是封建迷信牛鬼蛇神，但这“掐指纹”的封建迷信却与“北京时间”是一致的准，达尔文说这是所谓的生物钟，康熙字典解释说这是神秘的天人律，今天可否说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呢？今天咱们提出这个问题，留给未来的国学大师们去解译。
　　 当下马铁嘴写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祭祀时间及出殡摔碗的摔碗时刻，再写一道黄表，表奏天地诸神曰：“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告诉陆正阳，要克时克点，不能有误，误了不好。陆正阳把马先生的时辰换算成北京时间，与北京时间同心同步，正负不差一分，与人民公社的“思想对表”一样恪尽职守，和党的红头文件一样贯彻执行。
　　 义子泗泉公到了，后面跟着长长一队圣天湖房地产的高管经理，一律白衣白帽，长长的队伍如山舞银蛇，泗泉公重孝冠身，进门爬下，膝肘而行，鼓乐大起，乐盖哭声，爬到老人脚下，抱足而哭，声破蓝天，观者无不动容。泗泉进门正是入敛时刻，大总理高声喝道，擂鼓点炮！百乐齐奏！入殓仪式正式开始！
　　 执事者将遗体抬起，陆正阳姊妹五个抱住老人不让入棺，如此一入就再不得见了，媳、婿、孙、甥及老太君的娘家人等恸哭嚎啕，声浪把房屋都能抬起来。村里的几位古稀老人也来了，长辈们念先君为人的和善，平辈们念先君素日的和睦，晚辈们感念先君平日的慈爱……马国河高声唱喝——
　　 眼泪不滴老人寿衣！儿孙不扰老人安息！
　　 无情大师速挥神斧！一斧斩断万缕情丝！
　　 一面抛洒五谷花米……逝者入棺正位，覆上七星天板，四条好汉抬起棺盖待要合拢，合棺师傅便举起无情大斧准备封棺，义子泗泉挡住，要在棺内四角放四头金牛，却被陆书记挡住说好兄弟，金银久后，定要出世，倒非久远安宁之居了……早晚是要出土的。
　　 因此没放金牛入棺……但听得叭叭叭！那是无情鲁班大师的神斧，把“长命8字木楔丁”，楔入棺盖与棺榜的“长命8字木楔槽”，无情大斧叭叭叭……众孝子们哇哇哇，众唢呐们呜呜呜，加上大总理的高声断喝，形成一曲晋南民间丧葬之礼的交响乐，点炮师傅放起子母连环炮，再放无数的响天雷。执事者的前襟扣门上，都绑三寸红布条以“挂红戴彩”。
　　 开始移陵登仙阁，此时天色已晚，灯笼队队，夹道而行，一路吹打，一路嚎啕，塞街填道，但见打麦场上是哀云沉沉的“陆老夫人登仙阁”，帘幕垂垂，森森五进，左边大柱上启联云“金童辟开地狱门”，右边大柱上承联曰“玉女引上通天路”。左右各立一座大舞台，“青春军乐团”那伙鲜艳亮丽佩着绶带的年轻人正敲起洋鼓吹起号，音响架子鼓、黑管、电子琴们一齐发声，但见霓虹灯串闪闪烁烁，台下人群层层叠叠。另一台上，存才蒲剧团长正在指挥众人开戏箱，穿戏袍，抹脸画妆，布置七色吊灯、音响设备、电打布景，要唱老太君生前最爱看的《存才杀狗》《存才挂画》。泗泉公的“存才小旦”来了，一会就要登台献身。“存才小旦”的风流韵事人尽皆知，都知道是泗泉公的相好的，羡慕伢那两条大腿间，有个装不满的小银行，那些扒粪的庄稼汉，浇地的村妇们，丢了锄麦的锄，撇了灌粪的担，成群结队，涌涌济济，仰着那黑泥般脸，露出那黄金般牙，呆呆地立着，等那粉头出来，看她一般都是爹娘养的，她便如何那样标致，咋就惹的千万人都看她那脸，村妇们都愤愤不平起来了，她有挣钱的小蜜窝儿，咱裆下没有是咋的？咱咋就不会去挣钱？都就哈哈哈的笑起来，说咱那蜜窝除了尿尿还能干个穷球是咋的，哈哈哈……明天咱也夹着小银行儿去当小姐……就有一个笑话他，说你当小姐有人干吗？看不饿死你那两片B！哈哈哈！咱不会到火车站的避地旮旯当街女？专吃那些搬砖的！抹泥的！伢高级小姐“啊”的一下就挣几万，咱“啊”一下还不挣他十块钱？咱还锄那地，灌那菜，弄那干球！哈哈哈……她们轰轰轰的吵闹着……不但邻儿邦村的人来了，就连县城赶来的也不少，把那青青麦地，踏白了十数亩，地主告知支书马国河，马支书说踏就踏吧，这等事体，还赔不起你那几苗小B苗苗是咋的？
　　 大灵移入登仙阁，点起长明灯，焚起三柱又粗又高的磨杆香，挂起千秋幡，陵前横栏上垂了“神灯安真”四个大字，桌上放了神主牌位，摆设水陆山海祭品齐全，大棺一周铺了麦秸，男女“烂孝”皆卧于麦秸窝里如猪如狗。大总理马国河告诉陆正阳说长子不离灵堂，你只当你的“烂孝”就行了，灵堂外头的事，那是我的事。告诉他说要随风随俗，凡来吊孝的，不论男女老小贵贱穷富，哪怕就是三岁小娃，你都要给伢磕头谢祭，磕时要放声三哭，咱们这等人家，不能亏了礼数，在这件事上，别用你们共产党人的那一套，听懂了吗？陆正阳说我听不懂这些个，我全听你的，你说干啥，我就干啥。
　　 告诉他说从今天开始不刮胡、不理发、不洗脸，身披烂麻袋，脚穿烂麻鞋，腰捆圪疤绳，头戴烂烟筒，麻鞋不扣脚后跟，烟筒上面粘棉花，手拄一根烂号棍，从现在起你就不是啥球地委书记了，你只是一个烂孝子，听懂了吗？陆正阳说我听不懂这些，我全听你的，你说干啥，我就干啥。
　　 然后告诉麦秸窝里的猪狗们，凡来祭奠的，不论大人小娃，都要放开嗓门对客而哭，以示感激，咱们这等人家，不能亏了理数，听懂了吗？都说听懂了。
　　 然后对陆家老二陆正光说，至于“伴宿守灵坐夜”的事，我看你哥就别坐夜了，夜里让他回去睡，以便应酬来日的事。陆家老二说全听你的。
　　 忽有人报，地委一班人来了。主祭官马国河慌忙吩咐左路领祭官、右路领祭官、排宴祭者、香火祭者、账房先生、挂帐使者人等各就各位，这套班子的总称唤做“祭桌大宾”。
　　 泗泉公对大总理说席面太浅，咱出殡前的行席上，均按“双肘双耳大十全配杏花汾酒”席面，出殡那日的正席上，均按“八大八小重八大宴配茅台老窖”，安置一千桌，定鸡一千只。
　　 马国河说这花费太大，得和老陆商量一下。
　　 泗泉公说不用商量，花钱的事我说了算。
　　 此言一出，闻者沸腾。泗泉公说你不要省钱，尽力铺张，我只要好看。马国河等“祭桌大宾”，听的此话赞口不绝，遂吩咐采买“双肘双耳大十全”席面肉菜调料的买办人等再次起身，命妇女主任到城里布匹批发市场卖一千丈白布做“破孝服”，不论陆氏族人或是远房亲戚，凡来祭奠者，都破一份七尺号衫为谢礼，三岁儿童也是七尺。泗泉公命圣天湖的小黄总监在登仙灵堂设案支钱，身旁是一大大的绿色钱柜，柜前是四个头戴钢盔拿着电棍全副武装的二汉保安。
　　 河东地委一班人获悉噩耗，先派部分代表连夜凭吊，个个黑衣楚楚，皮鞋闪闪，白领层层，臂套黑袖，胸戴白花，如此贵客，非凡间之物，圣天湖房地产的经理们抬出大红地毯铺展开来，三丈八尺宽三十来丈长的大红地毯，呈出一道火红风光，引得人们不看舞台看地毯了。第一波吊孝仪式开始了，主祭官马国河站在大灵堂前高声断喝——“河东地委各位首长前来吊孝！鸣鞭！放炮！擂鼓！奏乐！”于是金鼓大作，雷霆滚滚，硝烟弥漫。
　　 地委秘书长把嘴对着主祭官的耳朵说吊唁，我们这叫慰问吊唁，不叫吊孝。马国河说听不见！你大声点！秘书长立刻写在手上让他看，马国河看了后点点头说知道了！……知道了！村里这些土哈手！与咱城里的洋哈手有些不一样！秘书长又写个纸条道，你连喊三个鞠躬就行了，不要连喊三个跪。马国河说知道了！……知道了！
　　 主祭官马国河高声喝唱一鞠躬！麦秸窝里的嚎哭声就滚出来；马国河唱再鞠躬！麦秸窝里的嚎哭声就二次滚出来；马国河唱三鞠躬！麦秸窝里的嚎哭声就三次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