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千鸡宴(小说)
红事白事就是农村人所谓的“过人事”,农村人将“过人事”的这个事看得尤其紧,将孔夫子的仁、义、礼、智、信的“礼”,能活学活用到“人事上”,能贯彻落实在“人事上”,因在“人事”之事上,礼的礼数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脸面和地位,礼数一旦不到就会导至亲戚反背,或是说话不慎以至引发族人之争,所以“过事就是过不是”,而这些“不是”皆非事主之事,乃祭桌大宾的种种“不是”所导致,导致出的“不是”后果不光是翻脸、妞捏、吵架,有得竟至打起来,遂有谚曰“过事就是过不是”,为消除过事引起的不是,又有一句民谚曰“清楚不了糊涂了”,每家过事都能挑出一堆“不是”来,这些“不是”就是村民晚饭桌上的咸菜、辣菜和酸菜的那些撺了味的闲球菜,这些“闲球菜”才有嚼头哩,直嚼到下一家的“不是”的闲球菜出来了,才扭转话题接着去嚼下一家,所以河东又有一谚曰,“歪歪好好,三天就了”。
邱家坊的陆正阳的远房老舅李越山老汉,带着他的三个农民小子来行祭,祭桌上的大宾先生忘了给伢破号衫,老舅觉得在众人之地,大伤脸面,引起争执,马国河见吵起来,就吩咐祭桌大殡说,快给李越山破号衫!他如此一说,李越山的火气越大了,说你司马村就这么不懂礼数吗?!啊?!你来来来!贼狗日的你过来!——原来在人天人地的“人事上”,是不能直呼其名的,而要呼做“邱家坊”,比如三国刘备虽然落魄,但也不能直呼刘备,而要呼做刘豫州,因刘备曾在豫州做过豫州牧,所以要称刘豫州。李越山背后的三条黑凛凛的庄稼汉,就一把撕住马国河说,你再敢喊你老舅的名,看老子不打落你的牙!——原来河东民俗,凡村民都要将村里所有人的舅,一律都要唤做舅,而当舅的要视村里所有人等都为甥,这就唤做“辈份儿”,是孔老夫子传下的例,何况李越山老汉还是他司马村的老舅呢!——你贼狗日的敢破例!看老子今天不废了你!几位大宾先生敢紧给老舅说好话,说你老人家这小球甥甥马国河,昨晚一夜都没睡觉,一时混账糊涂也是有的,并给老舅敬上烟,再点上火,老舅喊道陆正阳!你爬出来!
陆正阳不知道是什么事,只知道一出孝堂幕帘就是“孝子谢”,“孝子谢”就是要磕孝子头,陆正阳爬出来就开磕他的孝子头,老舅指着陆正阳的“球眉眼”说你算个啥球当官的?!啊?!咋就这么不懂礼?!啊?!看老舅不打死你这不懂礼数的小畜牲!骂得小畜牲陆正阳两眼直直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老舅骂着骂着就脱鞋,只见老舅单脚支地,一跳一跳,要拿鞋底打外甥,河东民俗——“舅舅打外甥,咋打咋有理,对有对的理,错有错的理,不管怎么打,舅舅都有理!”围观的人众都知道,那老舅不是打他的外甥陆正阳哩,那是打马国河的脸脸哩,那是打祭桌上的众大宾的脸脸哩。拾回了老脸的老舅父,被蒯泗泉等人劝走了,马国河满脸通红,脖颈发粗,一个劲地在抽烟——他美没地丢了一回人。
老舅父的这一搅,将大宾先生们的方寸搅得有点搅乱了,张家庄的陆正阳的老的寻不着的老亲戚在灵前吊过之后,大宾先生没给提盒里面回小馍,再次惹起事端来;侯家山亲戚行祭时,大宾先生竟然忘了上香了,那亲戚是侯家山的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主任,是祭桌上的事事通,乃事面上的人物,不是凡夫俗子,指着祭桌上的8位大宾先生的脸,说你司马村祭奠时就不上香?马国河等,默然无语,敢紧上香致歉,如此种种,不必细赘,这就叫做“过事就是过不是”,事体越大,“不是”越多。马国河本想“见人就扔一盒软中华”,以此营造他的人缘人脉,因为他爹80多了,事情眼看就上头了,可蒯泗泉却派了一个管烟的,使他不能随意抛洒随便扔了。
送往迎来者,白花花熙熙攘攘一条街,浑浑噩噩者,黑压压涌涌滚滚司马路,送走一锅稠粥,迎来一锅糊涂,花圈黑帐排满场院一周,以致层层叠叠,埋埋压压,如此过了首七之尾,明天是二七之头,乃阴历三月初八日。
根据马铁嘴点的时辰时刻,今天丁巳午时正点要到祖莹墓地破土迎祖。马国河把破土开墓的准确时刻告诉给“打墓头”田汉三,发他八条软中华,八瓶汾酒,八条白毛巾,这是贯例,因为这活出力流汗,所以待遇优厚,只是平民家的“八酒八烟”是平常烟酒二锅头,十分穷苦人家是“八盅八盒”或“八茶八根”,也就是八碗浅茶八根烂烟也就行了,在这方面是看人做事,心到就行,穷苦人家互不为难,而到有钱人家就讲究起来,同时发他八条三寸长的红布条,打墓头在每人前襟的扣门上绑了一条,名曰挂红。那八条壮汉拿起锨镢家伙起身了,但嘴上都没叼软中华,叼的仍是“支农牌”或旱烟袋,说咱这烂B嘴嘴吸软中华烟太做孽,把软中华烟攒起来卖给城里的烟酒商店或小贩。马国河喉咙已是沙哑了,这还能行?晚上到医疗所服了两瓶液。
二七之首,南柯县的一班人来了,吊毕之后,孝子谢时,县长扶住陆书记不让书记跪下去,说,吊迟!吊迟!我昨日才知咱的老母归天之事,望陆书记节哀顺变,万莫过份悲伤,保重身体!这是你的罪过!这大罪得你一身扛哩!南柯县人等绕棺而行,以手叩之,如鸣金磬,人影可鉴,南柯县长羡慕不已,赞口不绝,说唯老太君这等大富之人,方能配享如此天物,这是涑水陶窑北头堡上产的,本想给我老爹置上一口,可惜却让涑水县的老单干给卖去了,后悔!后悔!而陆书记却无此悔矣,庆幸!庆幸!
此后是金字塔集团老总胡东海一班人来了,只听胡东海说迟吊!迟吊!惨愧!惨愧!我是今天才知道咱家老娘谢世的!此后是滚滚不尽的企业家们,忙得账房先生三人抡班,开三个账簿……但见得白花花熙熙攘攘一条街,黑压压涌涌滚滚司马路,峨嵋老弄初时还能记些名目,到后来也就记不得了……却有那些靠挂不上陆书记的小企业的“企业主”们,便来靠挂泗泉公,他们一波一波的涌来了,是来吊泗泉公的老娘的,陆书记不认识这些人,孝子谢时便由泗泉出去磕头,好像陆老夫人变成蒯老太君了。
夜里,《存才挂画》上演了,泗泉公的小旦美人出场了,真是闭月羞花,落雁沉鱼,引得人们涌涌挤挤,呼呼号号,满天弥漫荷尔蒙,泗泉公坐在台下正中的圈椅里,端着茶杯眯眯的看……就在小旦换场间,见一小生突然出来甩着戏腔的道白韵说:今日陆老夫人驾鹤荣归,义子泗泉公乃圣天湖蒯大总理者,乃人中之龙凤,盖世之英雄,小生我今日打马扬鞭,到蒯大英雄金辇之前,去讨两个果子去来!
那小生说着就一个跟头翻转一周,跳下舞台,分开人群,来到泗泉公前,双手捧拳,深施一礼,顺手从怀里托出一个洋瓷盘盘顶在头上,泗泉略微一怔,吩咐背后的一位经理说,拿一万赏他去买果子吧。那小生高声断喝道,谢过蒯大爷的一万大赏!小生在此给蒯公金辇施大礼了,说着他一腿跪地,叩了个头,然后打马扬鞭上台入幕去了,他刚入幕,《存才挂画》的第二场正好开幕上演了,观众无不佩服那小生的本事,几句话就挣了一万元,一家伙就成了万元户。忽听灵棚那边的舞台下,传出一片叫好声,再来一个好不好!都说好!哗哗哗就是盖地的拍手吼。
原来年轻人大都不爱看戏爱军乐队,有一节目叫“变脸”,也就怪了,曹操拿扇面一挡一摇,大花脸就成三花脸了,红关公一挡一摇就成黑张飞了,再一挡一摇就成妙龄小姐姐了,都在等着军乐队的压轴口技“笑傲江湖”非遗达人秀年赛擂主的“打虎上山”走上台。
擂主终于等出来了,但见台上一桌、一椅、一碗、一扶尺、一麦克风,技演“打虎上山”,但见扶尺一拍,全场寂然,那少年双手捂麦克风于口,开始摇唇鼓舌,听得大山深处,风声渐起,愈吹愈烈,呼啸尖厉,林海翻滚,马蹄声声,由远而近,鞭声响处,坐骑嘶鸣。交响乐起——黑管声、二胡声、锣鼓声、长号短号大提琴,百乐齐奏,深沉,厚重,恐怖;隐隐闻得虎啸声,马匹失控声,四蹄沓沓声,凡所应有,无所不有,虽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处也,众皆变色伸颈,两股颤颤,疑有播音设备贴身暗藏,但其只著背心一件。跨下马匹嗅到虎气,四蹄打颤,浑身僵挛,胡彪大吼一声,啊呀不好!扶尺一拍,弹离桌椅,翻跟斗一周跳下马来,踏雪声,甩衣声,掏枪声,拉拴声,推堂声,跃起开枪“咔!”地一声枪响,老林深处,回音重重,那虎闷吼如沉雷滚滚声,轰然倒地声,远处乱枪声,脚步由远而近声,土匪喊“蘑菇的什么价!”胡彪答“想娘家人娃他舅来啦!”土匪喊“嘛哈哒嘛哈哒!”胡彪答“天下大大啦!不见三爷崔旅长谁也别想问出一句话!”——呼啦啦狂风压林声,摧枯拉朽声,但见扶尺一下,啪地一声,千音皆闭,万象全消,只一人、一桌、一椅、一碗、一扶尺、一麦克风,他端起大碗一饮而尽,喊“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献威虎山“坎子礼”于众,台下掌声爆起,情绪高涨,掌声如雷,这时泗泉公的小旦儿丑娃也到绞劲处了,都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两个人四只眼,把那两台好戏都看了,年轻人爱看军乐队,但年轻人更爱那小旦,人们哗地涌向小旦这边来——这就唤做“对台戏”。
话休絮烦,已至三七第六日夜,明天大殡将起柩上路。马国河吩咐陆正阳的弟弟陆正光,及姐妹四个到墓里睡觉给老母暖床,至于老陆不用去了,抓紧时间睡觉,明天的事情不小。马国河传来“抬棺头”田汉三说,八十抬的人员绳杠都弄好了?抬棺头田汉三说弄好了,马国河说你再细细点检一下,不能出现任何差错。然后发他两整箱烟共80条,十整箱酒共80瓶,毛巾80条,三寸红彩80根。
吩咐妇女主任备上若干“牵灵孝披”布,我想明天挂披牵灵的不会少。
告诉祭桌大宾们说,你们都快回去睡觉,明天不能再出错了。又传来墓地搭帐篷的“帐篷头”吕钦荣说,赶明天夜里5点55分大灵就到墓地了,行礼帐篷要搭好,两面山头上各插120盏长明灯,要考虑夜里刮风的事,不管怎么刮,灯笼不准灭,要是给我灭一盏,你老嫫埋的时候我不去。
“帐篷头”吕钦荣说量你没有这号胆,我老嫫喂你吃过奶,看老子不割你身上一块肉!马国河说你厉害你厉害,给吕钦荣这一行按数开了烟酒毛巾红布条。而此时存才剧团已在墓地二百米处搭起一座大舞台,要送最后一场《挂画》戏给老嫫看,要送最后一场《杀狗》戏给老嫫笑。抬棺头吕钦荣却坐着不走,马国河说还不回家睡觉去?那抬棺头吕钦荣很为难地说……柯察金……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原来柯察金后檐墙的拐弯处,凸出巷道五尺多,80抬如何过得去?马国河一拍抵楞说,啊呀呀!险些误了大事了!这这这!这咋弄?!
这个柯察金名叫刘林奉,是司马村的老书记,学大寨爆破土方时压伤一条腿,但他却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离战场”的共产党,因此县委书记周润山在全县学大寨万人大会上说,刘林奉同志就是咱们涑水县的保尔·柯察金!民兵连长马国河一年比一年硬起来,硬是把保尔柯察金给拱倒了,因此他俩一肚仇,柯察金盖房时凸出五尺于大路,以此示威马国河,马国河知道柯察金这人难撩拨,就不敢盯真这件事,但今天不盯真是不行了。马国河与泗泉公到柯察金家拍开门,如此这般请求他说拆了房子,让出大路,过后给你原样恢复。马国河说话的声音很沙哑,柯察金听后没做声。
原来那是一座四堵墙上盖盖盖的土木结构马架房,蒯泗泉说今夜拆了,过后我给你盖座一砖到顶的五间大瓦房。但柯察金也不认他什么蒯泗泉的这号账,说我老刘家丢不起这个人。蒯泗泉说我拿来5万元做补偿,房子照样给你盖,说着就把电话打出去,叫小黄派人送来5万,但是柯察金说咱不要。蒯泗泉又加了5万块,但是伢那保尔·柯察金还闭着一双嘴唇不吐口。
这就有些麻烦了。
共产党员柯察金对陆正阳的大操大办很反感,老掌柜说“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就行了,你陆正阳身为党的干部,带头浪费,奢靡至极,败坏党风,日出万金,还号称什么焦裕禄,好你一个“四头八寸将相棺”,珍珠出在鳖身上,还不是老百姓吃家伙?……看你马国河那舔沟贼,把舌头插进屁沟眼的深处舔,我知道,陆正阳的屁沟眼里有蜂蜜,没有蜂蜜你不舔,看你吆五喝六那穷劲气,司马村的大总理,我老刘包了几十年,如今连个“祭桌大宾”都没了我的位……越想越气人,他坐在炕楞上,一言不发,水泼不进,针插不入。
夜已深了,蒯泗泉说马总理,你睡去吧,这件事是我的事。马国河好,我要回去睡觉了,打发小跑答应说,叫卫生员到我家来输一瓶液,怕明天我的喉咙顶不到底。蒯泗泉得知此话,大为感动。卫生员去输液时,他已倒在炕上酣酣大睡,卫生员给他扎上液体,直到输完,这才离去。
蒯泗泉对柯察金说……老刘……不好了。
看那老刘仍不回声。蒯泗泉说好好好,我走了。出门给河东公安局长通话说,如此这般将要影响明天大殡仪仗的出行。公安局长大声说,我本该也去吊孝的!但我现在还在省城里!这件事你就别管了!这是我的事!你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