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牛啊牛(散文)
父亲这次出门做工整整八天,时间虽不算长,但他突然回家,还是让我们有些惊喜。我亲自下厨,炒制了一大盆黄焖鸡,给父亲改善一下伙食。
热腾腾的黄焖鸡端上餐桌,父亲坐在氤氲的热气里,脸上露出小别团聚的喜悦,话也多了起来。一边吃饭一边和我们说着工地上的趣事,说到这次都去了哪里干活,说到吃住,“这次干活去的大饭店吃大锅菜,不愧是大饭店,大锅菜就是比小饭店做的好吃。十块钱一份儿菜,有豆腐、豆腐皮、豆芽,那豆腐炒得颜色真好看。”
我插话道:“这不就老豆家开会吗?”父亲被我不经意的玩笑逗笑了,母亲和妻子也跟着笑起来。稳定一下情绪,父亲看着一大盆汤汁味浓的黄焖鸡,接着说:“本来我这次想买点牛肉带回来,但上工时间不合适,就没买。”
父亲告诉我们,这次做工的地方位于341国道朝城段,大路两旁全是宰牛的屠户。每天早晨上工时,都会看到屠户们在宰杀牛,牛肉除了部分零售其余大批量装车运走。妻子接话说:“每天宰那么多牛,想想牛也怪可怜!”父亲说“嗯,是挺可怜的,当天被宰了还好,没被宰杀的更可怜。自知难逃一死,还得在外面不吃不喝地冻一夜,先不说看着同伴被杀掉的恐惧,单就冻一晚上就够受罪的了。”
不等他们说完,我脑海便浮现出一幅画面。一群牛站在拥挤的货车铁栅栏里,看着同伴被尖刀大卸八块,长长的睫毛下,圆溜溜的大眼睛里噙着泪水,面对即将挥向自己的屠刀,充满恐惧和绝望。不禁让人心生怜悯,叹世间众生皆苦。
就这样,饭后整个话题都扯到牛身上。妻子说:“现在牛虽然不用干活了,但命也短了。”母亲说:“以前在生产队时,要想宰牛,需要向乡镇申请,允许后才敢出宰杀。”父亲说:“那时候,牛老死后才会宰杀。”我说:“牛真可怜,任劳任怨干一辈子,最后还是没逃过被宰杀的命运。”
一阵沉默过后,父亲和母亲一个负责说,一个负责补充,你一言我一语,把我带到他们的童年时代。
当时每个生产小队大约有十几头牛,由专门饲养员统一管理,主要负责小队上几百亩耕地的所有重活。从早春开始,牛的苦日子就来了,村上会留一些春地,种春地瓜、棉花、春玉米,一些贫瘠的土地种豆类。当时农村依靠农作物的多样化改变土地结构,提高农作物产量。
天刚蒙蒙亮,牛就会被牵到地头上,农人在它的脖颈处套上牛梭子,在吆喝声和噼里啪啦的鞭子声中,一头头牛低着头,弓着脊背,迈出沉重的步伐,卯足了劲缓慢前行。晨光里,人牛组合,零散地分布在大片田地间。人费力地掌着犁,牛低着头,喘息粗重,拉着犁耙一圈又一圈徘徊在田里。其实农人还是很心疼牛的,毕竟这是整个小队的主劳力。当看到牛的步伐沉重,频率变慢,掌犁者便喊出一声“吁”让牛稍作歇息,随后老牛发出一声仰天长哞,甩甩酸痛的脖子,伸出又长又厚的舌头,薅一把新鲜的草芽,享受短暂的美好。
春耕结束后,一项更为重要的农事随之而来,麦收!从这一刻起,不仅牛步入工作高峰,人们也是如此。那会儿麦收和秋收不像现在效率这么高,一周内基本结束了,因没有机械的辅助,整个流程都需要人工,速度就会慢很多,甚至长达数月之久。
农人们起早割完麦子后,牛便拉着一板车高耸的麦棵,穿梭在麦田与场院之间,十几头牛忙碌着几百亩农田。虽然收成不如现在,但活却比现在要重很多。父亲说:“牛需要从麦收一直忙碌到初冬,当时麦收和秋收几乎连在一起。”我不禁质疑道:“怎么可能?麦收和秋收中间隔着三个多月呢。”母亲解释道:“当时小队就这十几头牛,效率可想有多慢,抢割完麦子,拉去场院,村民就分工劳动,有人负责麦收,有人负责秋种。从麦收忙碌到秋收的不仅是牛还有辛劳的农人们。
麦收到秋收,老牛的身影忙碌在每一天里。接下来冬小麦种植对老牛来说又将是劳累且漫长的时节。每天拉着犁、耙、耢、耧穿梭在大片田地里。傍晚时分,下工后牛被统一赶到小队牛棚里,用缰绳固定在一排石槽跟前。牛倍感珍惜这短暂的美好时光,吃着鲜嫩的草,缓解一天的疲劳,农忙期的牛伙食比平时要好一些,除了青草外粮食的占比比平时高很多。
同样忙碌一天农人们,趁着天还没黑透,抓紧做饭,饭后随着队长一声吆喝,大人和有劳动能力的孩子,便拉起家里的地板车,开始往田地里运土肥,为明天耕地做准备。皎洁的月色里,村民三三两两为一组,穿梭在村子与田地间,巨大的黑影在地上来来回回,像是一头头健壮的牛。
冬小麦种植结束后,进入农闲期,牛有了稍作缓息的机会。牛棚入口处配有一个大锅头,一口比普通农户家大很多的铁锅,稳如磐石般嵌在锅灶上。这口大锅是负责给牛温热水用的,在寒冷的冬季,田野间的杂草均已衰败枯萎,饲料主要是平时储备的干草、麦秸、玉米秸。由小队专人轧碎后掺杂少许的玉米面。牛吃剩下的玉米秸秆和干草根,直接用来做温水的燃料,剩的草沫子则被铺在牛圈里隔凉御寒,为母牛提供产崽的温床。
为保证母牛孕期营养、产后奶量、牛犊健康,它们的草料要好很多。没有生育任务的牛草料便差了很多。部分年老体衰瘦骨嶙峋的老牛,在寒冷的冬晨根本无法自主站起来,则需要好几个村民每天早晨合力把它抬起来,在房梁上挂一根绳索,另一头套在它的肚子上,辅助它能够站立吃草。
还有一些牛因年老体衰或疾病挺不过冬天便会死掉。小队会把这一情况呈报上去,在得到允许后,便开始给牛定价让小队的村民自愿入股分牛肉。牛被宰杀后,肉分完,骨头则放在给牛温水的大锅里熬牛骨汤,供村民解馋。入股的钱则为换成农药,肥料,以备来年春天之用。
牛棚墙上,挂着一个个被牛脊背磨到油亮光滑的牛梭子,墙边摆放着被牛牵拉到磨损严重的农用工具。牛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这片土地,在死后又毫无保留地奉献着自己的血肉。此时此景,宋代李纲的《病牛》最能解情:“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在母亲和父亲的讲述中,我和妻子没有过多言语,只是静静地听。在听牛的故事,在听一个时代的赞歌,在听老一辈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每个人都像是一头兢兢业业的老牛,温顺而倔强,勤劳且谦虚,任劳任怨,吃的是粗劣食物,却贡献着惊人的力量。面对生活里的各种挑战,用自己的勤劳与坚韧不拔创造了一个美好的明天。
机械农耕飞速发展,牛耕渐渐退出历史舞台。在当下农村,很难再找到牛的身影。牛耕时代虽然没落,但关于它的记忆却深深地烙在了老一辈的心里,其任劳任怨的精神烙在我们的基因里。现在的牛大多像鸡鸭一样集中饲养,养牛的目的仅是为了给人们提供肉制品和奶制品以及一些皮革类副产品。
母亲说:“牛是通人性的,出生时会拜天地拜四方,被宰杀前,大都会流泪或者下跪。”现在的牛都是集中饲养,或许它的基因里早已没了牛耕时代的印记,被宰杀做成肉制品注定是它的宿命。我从不敢看杀牛,更不知道现在它们被宰杀之前,除了恐惧,有没有委屈?会不会落泪?会不会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