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晨曦】夏蝉与童年时光(散文)
在记忆的锦囊中,总有几缕丝线,牵扯着往昔岁月里最鲜活的画面。于我而言,童年夏日里的那只蝉,便是这样一缕难以忘怀的丝线,它编织着懵懂无知与深刻省思,在时光长河里悠悠飘荡。
犹记儿时,故乡的盛夏是一幅热烈而喧嚣的画卷。骄阳似火,烘烤着大地,而那无处不在的蝉鸣,则似是这画卷的背景音乐,从晨曦微露,一直奏响至夜幕深沉。那时的我,尚不知蝉在地下蛰伏三年甚至更久,只为那短短一夏的长鸣是怎样的坚韧与悲壮,只单纯地被那嘹亮的蝉声所吸引,心中满是好奇与顽皮的征服欲。
老家的屋后有一片树林,那是蝉儿们的天然舞台。一个酷热难耐的午后,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下一地碎金。我与小伙伴们相约,踏上了捕蝉的冒险之旅。我们像一群小猎人,轻手轻脚地穿梭在树林间,眼睛如同探照灯一般,在树干与枝叶间搜寻着蝉的踪迹。
终于,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上,我发现了目标。一只蝉停歇在离地面不高的树干上,它那乌黑发亮的身躯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披着一层神秘的铠甲。透明的翅膀微微张开,上面的脉络清晰可见,恰似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我兴奋得心跳加速,连忙示意小伙伴们噤声,自己则猫着腰,缓缓靠近。手中紧握着自制的捕蝉工具——一根细长的竹竿,顶端用蛛丝缠绕成一个简易的黏网。
我大气都不敢出,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距离蝉儿仅有咫尺之遥的地方。然后,我猛地举起竹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黏网朝着蝉儿罩了过去。或许是过于紧张,我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黏网擦着蝉儿的翅膀掠过。受到惊吓的蝉儿瞬间振翅高飞,发出一阵尖锐的鸣叫,似是对我的挑衅与嘲笑。
我懊恼地跺脚,却不肯就此罢休。一次又一次地尝试,汗水湿透了衣衫,阳光晒红了脸颊。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经历了多次失败后,我成功地将一只蝉捕获。那一刻,心中的喜悦如烟花般绽放,我小心翼翼地将蝉从黏网上取下,放入一个准备好的纸盒中。
回到家中,我迫不及待地为我的“小俘虏”准备食物。我找来米粒、鲜嫩的菜叶,甚至还捉了几只小虫子,满心欢喜地以为这些美味佳肴能够让它在我的照料下继续欢唱。然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房间,我满怀期待地奔向纸盒时,却只看到那只蝉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动不动。它的身躯不再有昨日的灵动,原本明亮的眼睛也失去了光泽,那曾经奏响过激昂乐章的翅膀,此刻无力地蜷缩在身旁。
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揪住,喜悦瞬间被失落与懊悔淹没。我呆呆地望着死去的蝉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我如此用心的呵护,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岁月悠悠流转,这件童年往事,如同一片落叶,被时光的洪流渐渐淹没。直至偶然间,我翻开汪曾祺先生的《夏天的昆虫》,文中关于捕蝉与养蝉的描述,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先生写道,他捉的蝉,置于纸盒之中,以清晨的露水与鲜嫩的花蕊喂食,那蝉竟存活了好些时日,且依旧能发出清脆的鸣叫。
我不禁陷入沉思,为何先生能让蝉在人工饲养的环境下延续生命的乐章,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夭折?是先生对生命的理解更为深刻,能精准地把握蝉的需求,还是我在五岁那年的夏天,以爱的名义,实则对蝉儿施加了一场残忍的禁锢与迫害?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蝉在地下蛰伏多年,历经漫长的黑暗与孤寂,只为那破土而出后短暂的光明与歌唱。它的生命,是与自然紧密相连的。那树林中的清风、树叶上的朝露、灿烂的阳光,才是它真正的生命源泉。而我,却将它从那片熟悉而热爱的自然天地中强行剥离,囚禁于一方狭小而封闭的纸盒之内。我给予的食物,或许并非它所需;我营造的环境,或许只是一座无形的牢笼。在我的无知与莽撞中,蝉儿失去了生命的依托,只能以死亡来挣脱这束缚。
在回忆的漩涡里,我仿若能看见那只蝉在地下的幽居岁月。三年的时光,它在黑暗中默默等待,靠着吸食树根的汁液顽强生长。它的身躯在岁月里渐渐蜕变,从一只微不足道的幼虫,慢慢孕育出飞向光明的力量。它怀揣着对未来的憧憬,对阳光和天空的向往,熬过了无数个寂静无声的日夜。
终于,在那个夏日的清晨,它破土而出,挣脱了泥土的束缚,爬上枝头,展开那还带着潮湿的翅膀,迎接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夏日阳光。它放声高歌,那是对生命的礼赞,对自由的欢呼。每一声蝉鸣,都像是在诉说着它在地下的坚守与对这短暂尘世的热爱。
而我,却粗暴地打断了它这来之不易的生命旅程。我把它从那片充满生机与希望的树林带到了一个封闭的纸盒里。在纸盒里,它失去了与自然的对话,没有了清风的轻抚,没有了朝露的滋润,没有了与同伴共鸣的欢畅。它的世界变得狭小而沉闷,我的所谓“关爱”,成了它走向死亡的催命符。
如今,每至夏日,那熟悉的蝉鸣依旧会在耳畔响起。每当此时,童年捕蝉的画面便会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那只死去的蝉,仿佛化作了一道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它时刻提醒着我,生命是如此的神奇与脆弱,每一个生命都有其独特的生存方式与价值,都值得我们以敬畏之心去对待。自由,是生命的灵魂所在,一旦被剥夺,生命的火焰便会渐渐黯淡。
我也曾在后来的夏日里,再次走进那片树林,试图寻找内心的救赎。我静静地站在树下,看着树上的蝉儿们欢快地歌唱,不再有捕捉的欲望,只是用心去聆听它们的歌声,感受它们生命的力量。我会在清晨去树林里收集带着朝露的树叶,放在蝉儿们栖息的树下,仿佛这样能弥补我曾经的过错。
童年的捕蝉经历,宛如一首悠扬而略带忧伤的歌,在岁月的琴弦上轻轻弹奏。它穿越时光的隧道,在成长的道路上久久回响,让我在聆听中不断领悟生命的真谛,不断思索人与自然、人与生命之间那微妙而复杂的关系。在生命的长河里,我们都是过客,唯有尊重每一个生命的旅程,才能真正领略这世间的美好与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