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旧事重提(散文)
孩子成绩下滑,促使家里电视机提前退休,电视退休之前,不仅孩子难管,我的定力也不过关。忙碌一天,回到家便想放松一下,晚饭时,跟父亲“抢”过遥控器,换到电影频道,边吃饭边看电影。因沉浸在剧情之中,不仅对母亲精心准备的饭菜食而不知其味,竟几次对父亲和母亲的询问不知所以。睡前一波负罪感袭上心头。“自诩说是回家陪父母,却又把时间浪费在看电影上。”
没有电视看,吃过饭便有大把时间与父母聊天。不自觉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歌词:“妈妈准备了一些唠叨,爸爸张罗了一桌好饭,生活的烦恼跟妈妈说说,工作的事情向爸爸谈谈……”我与妻子说一说店里的事,父亲谈一谈工地上的事,母亲聊一聊村里的事,孩子也会插几句学校里的事。此时此景幡然醒悟,这才是人生快事。
父亲在家已休息两天,工头没打电话,父亲还得接着休息。晚饭后,我决定再给他们找一个话题。在农村拉呱有个特点,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只要聊起来就很难断头,像开枝散叶的树;随便一个故事,便能牵出无数个新故事。
我半开玩笑地向母亲“问罪”,前几天给我提供的素材有错误。齐后支渠向西一直通到的河道不是二干渠,是一干渠。母亲解释:“俺一直都叫它二干渠,村里人也是这么叫的呀。”父亲在一旁说:“就是一干渠啊!二干渠在肖庄镇西边,我是知道的,因为之前上河工,对河道名称还是很熟悉的。”当父亲说到上河工,脸上闪过一丝兴奋,我知道今晚又有素材可挖了。
七八十年代,每到冬季农闲时候,农村便开始组织村民义务“上河工”,也叫挖河,是一项很重要的农事。任务虽然重大,但工作比较单一,是对主要河道集中治理,深挖、清淤、疏通,为来年春灌做准备工作。那个年代挖河没有机械辅助,全靠人工,小河道短则几天、十几天,主河道长则一个月甚至几个月之久。年龄18岁到45岁之间,均属于在编义务劳工,以抓阄制分配。当时有些人抵触挖河,因为这是实打实的体力活,不亚于夏收秋种,他们便想尽办法,把农村户口改为城市户口,这样就不用再去挖河了。而父亲说也有很多人倒喜欢挖河,因为队里给的工分比平时多不少。
上河时,虽体力输出很大,但顿顿有菜和白馍吃。尤其是一些比较大的主河道清淤,有人专门做饭,除了炖大白菜,幸运的话还能吃上肉,说到肉,父亲便说起他某一回上河时的经历。
他忘了具体是去哪里挖河,只记得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赶到目的地,便开始安营扎寨。所谓安营扎寨,不过是在空地上挖出一个个大大的深坑,然后把坑土培在两边做墙,用粗重的木杠交叉,再在上面搭上横梁,把油布或帆布搭在上面,用大绳固定,做成简易窝篷也叫“地窝子”。人们便在这土坑里,简单垫上一些干草或编制的草帘子,再铺上被褥,便成了大通铺。五六个人或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睡。有时候也会在一些村里居住,但因人多事多,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队伍大多还是喜欢住在河沟旁的荒野里。
晚上下工后,吃过饭大家得赶紧进找地方躺下,因人多地小,都是人挨人睡,去的晚了,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半夜起来撒尿,再回去睡觉时地方便被别人占了。父亲说:“当时大伙也都有小妙招,进去窝篷里随便往人身上一躺,被压在下面的人受不了,便会错一错身体,闪一条狭窄的容身之处。”
我不可思议地问道:“这么多人睡在一块儿,又干了一天活,又不能洗澡,那狭窄的窝棚里不得臭气哄哄的,你们怎么受得了?”
父亲笑着说:“窝棚外一大堆胶鞋,窝棚内一大排臭脚丫子,你说臭不臭?但累一大天了,谁还顾得上臭不臭?有个地方睡觉就不错了。”我又问父亲:“那会儿都吃不上肉,为什么你说能吃上肉?”
“有些肉是队里统一买的,在工程快结束时,算作是犒劳吧!也有些肉是被强卖的,有时候在某个地方挖河,附近村上会有人宰了猪,直接送到河上,把肉往那里一丢,直接要钱,并且价格比平时要贵一些。其实他们也不过是想换一些小钱,给他们队里买一些必需品。”父亲说着,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醉醺醺的感觉。
在当时农村生活条件相差无几,每个村上的小队,都是想尽办法多弄一些钱,能为小队换取一些其他物资。这种强卖的做法并不会引起多大反应,不管怎么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既然肉送来了,大队自然会想办法给人家钱,中午饭菜有肉吃,河工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心里偷着乐。
父亲虽一直笑眯眯地说着这些事,但在母亲的补充里,我们知道挖河是件苦差事。赶上小河道清淤还好一些,如果大河道清淤,工程量可想而知。由于河道较宽,人们无法凭臂力把淤泥扔到河堤上。河工们便两到三人为一组,拉着一板车泥土,辗转于河道与河堤之间的陡坡上。不管和谁分一组,那怕平时关系不太好,此时也得齐心协力,如果有一个人偷懒,装满重载的车子便会在坡度极陡的河堤上滑下来,从而前功尽弃,甚至会造成安全隐患,更会招来督工人员的一顿臭骂。
至今,我依然清晰记得,小时候每当父亲被派去上河时,母亲都会提前蒸制两锅馒头,让父亲带着。有时清淤工程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如果距离不算太远,就由家属亲自去河上送馒头,如果较远,则有专人拉着车子回村收馒头,家属们把馒头装进袋子里,再写上自家男人的名字,由他们带去分发。
专管做饭的伙夫也是编内义务工。他们会早于大队伍提前赶到,盘完锅灶,便在河沟里挖一个深坑,渗出的水便是做饭的主要水源之一。大多时候水坑里,会落上树叶子、一些杂物,大家也都视而不见,不可能因为挖河给你打一眼水井,大部分河边也没有旱井。伙夫会早早从坑里挑来水,稍作沉淀后,就直接烧开食用,或做汤或炖菜。父亲又补充道:“当时的汤水喝起来都牙碜,喝完会在茶缸底下留一层黄沙,因水源紧张,大家几乎都不刷碗,吃完饭,便用茶缸挖一些土沙,擦一擦权当洗碗了。”
我小时候对挖河并不陌生,村后的河道有时候是自己村子的人挖,有时候也会来一些外村人挖。放学后,我喜欢站在河堤上看他们热火朝天地干活,他们在歇息之余会拿一些茅根砸向我,并逗我说:“来,小孩儿,下来挖两锹,可好玩儿了。”但我会赶紧跑开并喊道“傻子才挖河呢!”随即身后传来一阵大笑。或许一个玩笑,能让他们劳累的身体得以缓息。
在当下幸福生活里待久了,是很难想象当时那种场景,很难去体会他们的艰辛。人们为了不影响春灌,起早贪黑,两头星星,全凭人工一铁锹一铁锹地清理河道。哪怕身体劳累,食宿条件恶劣,他们依旧任劳任怨并乐在其中。
父亲向我说起那段岁月,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母亲在旁边补充,更像是在为这个故事润色。他们都是那段艰苦岁月的亲历者,是一个时代的缩影,一段难以忘怀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