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缘】夜宿郭家屯(散文)
一
玉斌郭家,是双城区同兴乡的一个自然屯。国庆长假,屯里刘少富的姑爷热邀,拉我来他老丈人家小住了几日。
发散了一整天光能的太阳,这会儿好像疲惫不堪了。正急不可耐地滑下西边的天际,躲进那幅镶着金边儿的云纱帐里歇息去了。
屯子周遭儿,密密匝匝的玉米地中间,一条水泥铺就的村路,引着刘家姑爷的“大奔”,稳稳地朝屯子里驶去。
原想,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一片庄稼地围着的屯子,日头一落,肯定是黑暗主宰一切的世界了。恰又赶上没月亮的暗夜,还不得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呵。可没想到,挨近屯口还有二里地的光景,屯路两侧竟然出现了路灯,还是和城里一样的那种,立有标准规格的灯柱,前躬着身子,头顶着白光荧荧的水银灯式的灯。
庄稼人都知道,早些年的屯子,村街上一有风吹草动,最先报警的,就是那些忠诚的中华田园犬了。可这会儿,“大奔”都已经开进来了,屯子里却没一点动静。是屯子里压根儿就没有狗,还是狗子们对汽车马达声已经司空见惯,懒得理会?反正就是一片宁静。
正值华灯初上的时辰,沿街房舍的窗户,都透出了光亮。不少人家的院子,也都被房门雨搭下的灯盏照得亮亮堂堂。
有些年没来双城老屯了,屈指一算,咋也有四、五十年了。那一座座黄土泥墙,苫房草盖顶,房山头还杵着一个圆圆蠢蠢的,像不倒翁,还有点儿像俄罗斯大套娃一样的大烟囱的老房子的记忆,怎么跟乾坤大挪移似的,都没了踪影。代之而起的,全都是一幢幢风格各异,总体上却都是瓷砖、涂料贴刷外墙,塑钢窗,铝合金门,铁灰或是刷了天蓝、嫣红色的铁皮房盖儿的新一代住宅了。
刘少富,可能是按刘氏宗谱轮到了这一个“少”字上。“少”字音读两种,顾名思义,这个大号应该也能理解出两个意思。少年即富,或是少富缺福。国人的传统,虽然总是盼富思福,可现实当中,尤其是改革开放前,贫困农村的那些穷日子,一直都如影随形陪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少富缺福倒成了一个真实写照。听他曾当过村办小学老师的老伴儿史老师说,刘少富三岁没了爹,从打记事儿起,庄稼地里刨食,汗珠子落地摔八瓣儿,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富字好像早就把他给忘到犄角旮旯了。就连十八岁当兵,也是和内蒙古的大漠风沙相依相伴了好几年。
丰盛的晚饭不到一个时辰就摆上了桌。酱焖茄子,土豆粉条炖油豆角,刚刚从园子里拔来的清凌凌,支楞楞,鲜嫩嫩的生菜、香菜、油麦菜的蘸酱菜。还端上来一大盘子,象征着吉庆有余的红烧大胖头鱼。老两口儿,小两口儿,还有那个活脱脱,就是从杨柳青胖娃娃年画上跑下来,精灵八怪的小外孙女,忽闪着眼神儿一转,就是一个故事的靓目俊眼,不重样地上演着稚气盈盈,童趣满满的节目,逗引得大家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香喷喷的菜,暖融融的情,使屋子里原本还残留着的那一丝晚秋凉意,不经意间,已经荡然无存。但此时此刻,那种家所特有的温馨,也瞬时扣动了我的心弦。五载离家,一朝回归,稍解乡愁,却又添新愁。想此时他邦,大洋彼岸的妻女,是否也在晨梦中,思念着自己这个孑然一身,本属主,却又成了客的游子,心里不免有了一丝凄然。
二
可能是换了环境,又即景生情,天时已丑寅相交,却就是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忽生一念,何不步出户外,趁此机会,近距离领略一下这难得一见的乡村夜色呢!
多少年没下过屯子记不清楚,可得遇这晚秋农村的夜景,此生却就是屈指可数。虽然没有赶上月圆如盘,冰轮高悬的日子,但此时的夜空,却是澄澈寥廓,高远深邃,透亮的宛如清洌洌的秋水一般。真的如古诗里形容的,如同一个大大的穹庐,在覆盖着原野大地。仰头细看,那眨着眼睛的漫天星斗,好像被天庭中的眼科医生清洗了明眸,纤尘不染,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清亮。在王母娘娘用金钗划出的天河中,她们嵌缀着,悬浮着,似乎在喁喁细语地交谈着。各安其位,恪尽职守地闪烁着,为世界点染出似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星光璨璨。
披衣移足,漫步屋后,突然,一片水面映入眼帘。星光下池平如镜,澜漪不兴。远处的玉米方阵,近处的芦苇蒿条,都静静地把自己的倩影倒映于池水之中。一句脍炙人口的千古佳句不由泛上脑际,“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窃想,如果把杨万里老先生这描述晴空朗日下,塘影若镜的妙句替换一字,成“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星影共徘徊”,那与眼前的景物,岂不就是恰如其分地浑然一体,惟妙惟肖了吗!
那一夜,风神也仿佛入梦太深,睡得太沉,我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直觉有种亦仙亦幻的感觉在脑海中翻转。遥想回思,如果能向天庭讨得三两月逆返回溯的穿越之权,那么,这同一处夜色,定然会更加撩人心境,是另一番风景。想夏秋交际,孕育籽实的玉米,在悄悄向籽壳输送着浆液。已经玉立婆娑初长成的芦苇,仍在偷偷地拔节长高,迫不及待向夜空擎起鸟羽般的簪缨。睡莲正悄悄在自己收拢起的锦帷罗帐里酣然养颜,企盼和着晨曦的脚步,能更加炫然的绽放笑脸。而人们更不会忽略的,给塘畔池中一个个静如处子的芳邻,营造欢乐热闹氛围的,肯定非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青蛙大军莫属了。她们定会全身心地鼓肚亮喉,演奏起雄浑壮阔的夏夜交响乐曲,给这个世界增添勃勃生机和无尽活力……
回观此时,尽管禾黄,苇枯,蛙眠,莲睡,早已不复夏夜时光,但谁能否认,大自然一贯的慷慨无私。眼下她回馈于这个世界的秋实饱满,硕果丰饶,不正是最让人期盼,最令人欢欣鼓舞的收获与赐予吗!
三
房前屋后的转着,忽然,目之所及的一个“怪”现象,又引发了我的思绪。好端端与邻家分隔的院墙杖子上,怎么开了两扇小门?目移景换,房前菜园子,怎么与邻家之间连一道隔开的篱笆都没有?哦,好像邻家的油麦菜畦,都已经明显地越过了刘家由房山引申的分界线了。
可能是看我起夜出屋一直未归,刘少富也披衣开了房门。我一股脑儿跟他提出了这两个疑问。他的回答简直就是轻描淡写那么随意,仿佛这事儿就跟日出日落,刮风下雨那样正常,那么不足为奇。
“嗯呐,我这也是土埋半截儿的岁数了。改革开放几十年,俺这嘎达的日子眼瞅着一年强似一年。东邻西舍,乡里乡亲的觉悟也水涨船高了。真没见谁家把一家一户划分得那么清,掰扯得那么细。老张家晚饭蘸酱没葱了,老李家做鱼没香菜借味儿了,互相也不用打招呼,谁家的园子里长着,直接进去现拔现薅就是了。”
东边天际开始放亮了,满天的星星,也好像被越来越呈现出的金红色,晃得合上了眼睛,淡出了天空。终于,初照的晨光,刹那间便给屯边的玉米地,斜着涂抹上了第一缕亮色。
房门响了,史老师端着饭盆,冲我打了一个招呼,又接上了我俩的话题。
“你不是问那两扇开在院墙上的小门是干啥用的吗?那作用可大啦!平常没啥事儿,关上门用秫秸秆插着是两家人。可要是有个啥风吹草动,急三火四的事儿,就不用再跑到大街上绕了,一步到位就解决问题啦!”
她把盆放在院里露天的大锅台上,接着说,
“就拿前年俺们家翻修老房子来说,破家值万贯,所有过日子缺不了的坛坛罐罐,破破烂烂,都堆在院子里。累了一天,俺们早早就回到了二十里外的双城楼里睡下了。可谁知道半夜三更,老天爷发飙了,咔嚓嚓一声惊雷,把人震得一激灵都醒了,接着就是大雨倾缸。这要是搁一般人身上,还不得担心堆在院子里的东西呀!可俺俩却把毛巾被一拉,大铺大盖,又安安稳稳地睡了一个回笼觉。
“等第二天早上再赶回屯子你猜怎么样,嗯呐,你别急,院子里的东西全都盖上了扣大棚的塑料布啦!院墙上的门敞着,肯定是邻居过来蒙好了东西,雨大没顾得上关。”
“原来如此,看是两户,实为一家,这不就是连心门吗!”
“连心门,这个名儿叫得好,嗯呐,俺们这嘎达,差不多邻里之间的院墙上都开着这样的门,就是为了给啥火凶火急的节骨眼儿,邻里街坊需要伸出手来帮一把的时候,作方便快捷通道用的。”刘少富抚弄着篱笆上的牵牛花秧子补充着。
老两口儿的话,真的震撼了我。邻里关系,一直都是一个人们居家过日子绕不过的存在。关系和睦,像一家人,反之就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更严重的,还有闹起了纠纷经了官的。那个古往今来一直都被传为佳话的“六尺巷”的故事,不就是一个例证嘛!
“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我不禁吟诵起了“六尺巷”故事中,宰相回复的那首诗。没想到史老师呵呵地笑了起来,
“我原先给学生准备道德素质教育的教材时,就看过这个故事,可我们这儿的人没见有那么小鸡肚肠的。就为了争一砖两砖的地方,还闹到了北京城大宰相那儿,这不是给国家领导人添乱,浪费大领导的脑细胞吗!他们邻里两方不还隔着六尺远吗,我们这儿,那可是通开了门,连着心哪!你说说,俺们这儿的老百姓,是不是民风更淳朴,更懂得和谐礼让啊!”
“你真是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人家六尺巷是三百年前的故事,咱哪能和人家比!不过,咱这屯子的人,对老祖宗传下来的那些教人要互相谦让,处邻居要两好噶一好的礼数,可一直都刻在心里。”
我竖起大拇哥,给他们夫妇点了一个大大的赞。心里不禁为咱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和谦谦美德,于江南塞北无处不在的赓续传承,而感到自豪。
太阳已经升起来有一竿子高了。尽管寒霜已降,但篱边的扫帚梅,依然顽强地擎着大红、粉红、绛紫、雪白等各色花朵,妩媚多姿。屯路对过儿,那户院子里停放着大铁牛、收割机的人家,又引起了我的兴趣。临街铁栏杆的围墙下,一丛丛金黄色,可与小向日葵乱真的“鬼子姜”的花,还有一簇簇橙黄色,被屯里的人叫作“臭菊”的万寿菊花朵,都竞相沐浴着冉冉升起的旭光,迎着刚刚感觉到的一丝丝煦风,在轻轻摇曳。似一行抖着金色光环的少女,既落落大方,而又有几分娇羞地问候着晨行的路人。
我拨开掩映在院墙上的花木,轻轻扣响了门环……
2024年12月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