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传统的乡村丧礼正在进行中，各有派活劳忙的，都是同宗同源的亲人，一声招呼一声应，事事都妥妥地安排妥当。未出五服的，则按照亲疏远近，由内到外的，男跪坐，女端坐于长凳上，穿着从长到短，从繁到简的孝衣为逝去的亲人守灵。
　　 刺痛心扉的哭声时不时的由远及近，男的来，孝子哭；女的来，女眷哭。扯孝衣的低声问询主家亲缘远近，换算出孝布的规格后，利落地扯好，叠好，一一分给奔丧而至的亲人，同时规劝“别哭了，都疼了她了，别哭了”几句，哭声从外到内的逐渐停歇，亲属间的泣声问候续接而上，男的架上烟，女的端上水，一番整理装扮后，趴陵的留下，走过场的告辞离开。以此反复，时间很快滑入深夜。
　　 守灵的孝子会礼让远方归来的亲属，各自回家安歇。不走的，继续守灵。不需拘泥于男左女右，而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于是关乎家族的消息，才算真正流通起来。别看亲缘近，但在分隔各地谋生的当下，也是甚少有如此机会真正坐下来，踏踏实实地说几句。娘也不知道跟着哪个老姐妹去了谁家，贪着初秋的夜晚里难得的清爽，和灵棚旁挂满沙果的枝头，我按照堂姐的指引，摘了几枚摸上去有点软的，用掌心搓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出乎意料的甜香慰藉了悲伤一日的我，我拨弄着一天没顾上看的手机，顺带听着他们唠的家常。
　　 生了孙子女辈，有了养老金，打工借住的地方能做饭，还能剩下一些生活费，谁谁结婚，谁谁离婚，谁谁和谁谁乱搞，谁谁买卖做大了……老二死了，一直没敢让二娘知道。
　　 我听到这句话，没有应。低声说话的两个人，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也没有再重复强调，好似这样的交谈，能得到我看向他们，想要求证，却不说口的姿态，就达到了谈论的目的。
　　 老二死了。老二这个与我家始终保持着固定关联的人，竟然在四十岁的年龄死了。固定关联是我强加联络在一起的关联词。老二的父亲我叫二爷，老二管我的父亲叫三叔。这是我们的亲缘。可当二爷有了一个他以为很慷慨，我爸却一听就像被马蜂刺痛的想法后，我们两个家庭就有了看不到，但实际存在的距离。
　　 打出生就在爸爸工作的城市，只有寒暑假偶尔回家乡的我，对于家乡的人，是陌生的，少小有几个同龄的玩伴儿，有的叫我姑，有的甚至叫姑奶奶，娘说这就是穷大辈儿，别以为人家叫咱长辈，咱的日子就是真好。
　　 随着年岁的增长，从学生时代到步入工作，乃至有了自己的小家，与家乡相关的事情，分批的从娘的反复赘述中，片段式的嵌入我的记忆。我知晓，我的家乡有一个大家族，我们小家在这个家族中最为精准的定位就是“绝户头”。因为此，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经受了许多排挤和打击。而这些排挤，与我甚是不屑。他们怎么做，怎么干，又怎么能影响距离家乡一百公里的我们家呢？
　　 娘说，家乡有一个名词叫过继。儿子多的一家，会把一个儿子过继给无子的一家。爸爸兄弟五人，拢共有五子，我家无，二爷家二，其余各一，那么二爷的老二打出生，就担当了被过继的使命。二爷还有二娘不止一次将老二送到我们家，娘和爸爸自然知晓他们的意图，绝非是他们所说的“娘不放心你们，怕吃不上饭，让他过来看看”的骗鬼都不信的谎言，就是变着法的，想把老二硬放到我们家。娘和爸爸是默默商议过的，虽然只有我们姐妹，但没有一点想要过继侄儿的想法，二爷一来，他们就高度警惕，将二爷一家明里暗里说的话，做的事都挡了回去。二爷一看暗的不行，就让奶奶来传话，奶奶一句“不管儿孙事”，躲了一个清闲。羞恼的二爷气呼呼的带着老二回了老家，爸爸工作忙，回家少，娘只要一回去，二娘总要让两个儿子来，不讲理的拿走娘带回的吃食和用品不说，还总说一些两个儿子两个靠山，家里日子越来越好的话，这些话就像针一样，将娘原本就负累许多的心，被刺得伤痕累累。
　　 就是这个没有达到目的的“过继”，无形中离间了在穷到揭不开锅的苦痛中艰难长大的兄弟俩。奶奶在的时候，没少两边摸乎，奶奶离开后，借着家乡老人去世，应该由儿子搀扶孝子的传统，二爷更是好一顿羞恼，话里话外就说我们家不识好歹，活生生一个儿子送过来，我们愣是不要，竟然让女儿搀扶，让村里好生笑话。那时，他的老二成了村里有名的闲散光棍，与他同龄的，孩子都上学了。在如此的老二在二爷眼里是个宝儿，别看他正事不干，但俩老人的医保啥的，都是他节约了一两次打牌的钱，硬生生交上的。
　　 娘说及这些，我们听得迷糊，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为啥要一直记得。面对我们的质疑，娘和爸爸都只说“你们不懂，你们不懂”的话，不再与我们解释。但娘和爸爸却结成了最牢固的吐槽搭档，尤其爸爸退休后，我们的孩子也都上学了，他老俩赋闲了，就有事没事说家常，这些我们认为已经走远的往事，成为他们反复咀嚼也倍感其滋味的好话题，好似说一下，俩人曾被无形刺痛的心就真的舒服了。
　　 爸爸临终前，多次说一嘴的苦水咽不下，我不服气的大声反驳，咱这么好的日子，为啥会有苦水呢？爸爸走了，这话又成了娘的口头语，但凡有一些与家乡相关的消息传来，她总是变了一副面孔，平素对我们的无条件疼爱不见了，剩下的，就是她像一个刺猬一样，支棱着浑身的刺，全方面对家乡的警戒与防护。我们要再说上几句自认为很是公平的话，就会惹得娘发好一顿疯，情急处，她甚至打自己，说着特别特别绝情的话。我问，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怎么就这么放不下。
　　 最为显著的，就是每逢上坟祭奠的日子，我们都会不由的紧张。并非是担心祭品的准备，而是娘一天三变的上坟计划，今天说回家乡去上坟，到晚上就变成不去了。然后回去、不回去的反复折腾，直至找一个我们都不晓得的由头哭闹一顿，再等她自己冷静后，向我们认错，并像换了娘一样，顺从娘的指派，去进行每一次的上坟仪式。大多，就是和我们最初和她商量的一样样的，只是我们都不理解，娘明知道这样是对的，为什么还要闹那一场呢？难道她之后身心的难受，不够深刻吗？
　　 二爷离开时，爸爸恼二爷答应立碑又反悔的事，再加上那未成功的“过继”，不让我们回去守灵。家乡曾疯传了好一阵那块被立上，又被老二推到的碑的去向，在二爷去世后再次成了家乡人暗中议论的焦点。爸爸离开前，特意叮嘱说，不该告诉的人不要告诉，万一他们来，当客人真诚款待，不要跟他们过多言语。兄弟是亲的，但被算计了一辈子，亲情早就磨没了。
　　 二爷离开后，有些脑筋不灵光的二娘，成了村里的环卫工，一共约数百元的收入，可以切实地帮助到她的生活。年过四十仍打着光棍的老二，是她眼中的傲娇，偶尔说媒的提身体有残缺的女孩，她还做主一口回掉，好似她的老二是村里长了四十年的大杨树，真的能帮她撑起一片让她自豪的天空。
　　 这次离开的长辈，是爸爸这一辈里，与我娘来说，最后一个叔伯嫂子，我们叫大娘。这还是爸爸离开后，我第一次回家乡参加如此完整的葬礼，我认真地观察每一个流程，想要记住这些繁琐的仪式，并不时被大娘的孩子们的悲伤感染，想到留在我们身边的爸爸，而不由泪流不止。
　　 如果没有那么多没来由的理念碰撞，那么也会如了爸爸的愿，在他出生的村庄进行人生最后一场告别后，长长久久地守在因为当兵、工作离开了一辈子的奶奶身边。但人生没有什么如果，而是由一场又一场的遗憾，串联起我们各自看上去还不错，实则各有风雨的日子。
　　 老二死了。二娘不知道。老大心里藏着这天大的秘密整日蔫呼呼的，他的两个儿子像极了哼哈二将，不明所以地紧跟着他。他媳妇装傻充愣的，让两个儿子加我微信。我通过了，又删除了。在亲人的丧礼上，要始终以逝者为大。从父母这一辈子继承下来的这些恩怨，我处理的初衷，就是漠视。
　　 大娘的葬礼结束后，我们回到熟悉的城市，继续我们熟悉的生活。我能感觉到娘的情绪就像那些日子的连阴天一样，始终晴不起来。每天中午去吃饭，我们娘俩就像进行一场你拉我扯的暗战，她想等着我问，我偏不问，我想等着她说，她偏不说。
　　 于是在农历十月一日寒衣节这样一个，她照例会折腾的日子来临之前，娘一听说我们要回家乡给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上坟的话，直接就发了疯。当时我在外地求医，小妹偷拍了情绪激动的娘说着让我无法理解的话，我坐在已经入夜的路边，我的心止不住的紧缩，好似遇到了如何也想不出应对办法的强敌。看首都的车来车往，看了许久，想到爸爸曾经如此热爱这个城市，拍摄过那么多照片以作纪念，那么又来到这里，再回去时，我一定要对娘做一些什么。
　　 又是一餐饭后，我直咧咧地问娘，你到底有什么想不开，到底有什么事情想说说不出，是因为知道自己理亏说不出，还是以为我们帮不了你说不出，今儿你要不说，我就不走，就是走了，我就真不再来了。我少有的咄咄逼人，娘一时无法接受，向来对她所做的一切，不管对错就听之任之的我，怎么会如此呢？
　　 老二死了，我知道你也知道，他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估计你和我一样，并不知道真相，这也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不讲理的二爷死了，我爸也没了，老二也死了，你还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呢？你要再这样作，是让我们姐妹跟你一起受罪，咱这日子这么好，怎么不能好好过呢？
　　 我像变色龙一样变化多端的娘，此时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媳妇，她捂着脑袋，流着眼泪就是不吭声。
　　 是看大娘出殡，你心里难受了吗？你最知道我爸想回家乡，但回不去，你是这个放不下吗？娘你想想，就现在家乡这环境，我爸即便回家乡，是谁受罪呀，是谁呀？除去咱们一家人，他们谁生，谁死，跟咱什么关系呀？你要放不下，你早晚吃亏，你要能说出来，放得下，我告诉你老太太，你会是咱们这一家子里，最长寿，最幸福的老太太。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怎么就不懂呢？你心里这根刺要拔不出来，你永远不得好呀，亲娘！
　　 我就是不想让你们去给那些人上坟，你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这边的都行，别人不行。这就是我想不开的，我明说了吧！娘说出来后，心里是否舒服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出内心里的话：亲娘呀，我们每次上坟就是这样做的呀，你不知道吗？你要明着问，我也早明着说了，我以为你一直知道，怎么会想到你一直误解我们呢？
　　 娘呆愣许久，我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委托与娘同住的外甥照顾好姥姥，离开了娘的家。转天再去时，娘又回归到看着家庭调解视频做饭的“锅台转”，饭后又说到很多她做错了，让我着急的满含歉意的话。我自然暖暖的回应她，但我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担忧在其中。娘不再追问，我也便不再说了，下一次上坟，是春节，唯有用实战考验过的，才算真实的，我们都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