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大连人在温州(散文)
八十年代后期,大街上流行牛仔裤,穿皮高跟凉鞋,烫爆炸头,喷摩丝。我那是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跟在爹娘后边下田干农活,累死人不说,一年收一仓玉米,卖不了几个钱。和我一起在家务农的桂花,有一天,跑来对我说,河那岸的北坡屯刘海发了,他到温州去了几趟,回来西装革履的,还扎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抹得像牛舔了,有几个人要跟他去温州混。小驴你去不去?小驴是我的小名,爹给起的,很难听。爹说名字越土越好养活,被人叫得时间久了,也习惯了。我心一动,想去。可我怕爹不让,我和桂花就过了木桥,到刘海家看个虚实。
刘海家堂屋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人,刘海站在地上,手舞足蹈比划着温州怎么怎么好,连口音都变了,一张嘴都是温州味儿,呜哩哇啦听不懂,他爹就踹了他一脚,“能不能好好说话。”刘海双手一摊,耸耸肩,“习惯的啦,阿爹。”刘海在温州搞大事情,家里也沾光,房子是新翻修的,家具全换了,吃得米面油也是刘海买的。过年时,刘海没回来,二月阳春白雪时,他开了一辆面包车回屯的,捧回一台二十四英寸的长虹彩电,屯中除了在乡上做书记的吴德贵家有彩电,刘海家是第二个。说了半天,才知道刘海在温州一家皮装厂做销售。他说,一件皮装老值钱了,没五千一万的买不来,他卖出一件,和厂家分成,三七开,有时四六开。刘海从一支拉杆箱内,取出几件皮装,向大伙展示。桂花伸手摸了又摸,手感真好。桂花穿了一下试试,人随衣服,马随鞍。桂花穿皮装后,人洋气了许多,像个城里妹。刘海说,想发财,随我去温州走一遭。
爹说,想都别想,刘海那小子在外面浪荡,你不知底细,被人卖了咋整!?我说,我一个大活人,识数的,刘海是老乡不会的。反正不管爹娘如何拦阻,第二天黄昏,枯藤老树昏鸦,夕阳依在山窝窝上,我与桂花坐进刘海的面包车,南下温州。随行的还有他们屯的两小伙子。
年少轻狂,跌跤在所难免。一路颠沛,抵达温州后,才发现刘海说得不差,温州古城,以热情似火的怀抱接纳了我们。来自天南地北的人,在温州商业街做生意,挎包的,背包的,个个行色匆匆,包鼓囊囊的。那阶段的温州遍地是做各种买卖的背包客,落座哪家饭馆酒店,点一碗温州馄饨,或者是糯米饭,一盘鸭舌,就着窗外徐徐拂来的清风,很惬意。
刘海把我们带到温州爵士邦服饰有限公司,厂子面积不大,收拾得干净整洁,院里有绿化带,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榕树,正在怒放的茶花,栀子树,香气一波一波窜入鼻孔。说真的,我突然喜欢上这座城市,它有花香,有我未知的故事,人文情怀,以及像刘海一样的梦想。
随后,我们见到了皮装厂的负责人兰女士,优雅如花的温州女子。她的普通话说得流畅,要想做到刘海销售员身份,必须从最初学起,先熟悉皮装的制作流程,尺码,规格等等,会操作,懂技术了,你才可以将皮装顺利销售出去。
就这样我成了皮装厂的工人,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期间,刘海偶尔来宿舍看看,三个人出去找家小酒馆吃顿饭。温州的小吃,几乎吃遍了,鱼丸,锅贴、灯盏糕、猪脏粉、清江三鲜面、索面、炒粉干、炒年糕、米面,总是刘海埋单。我觉得过意不去,有几次我偷偷结账了。桂花说我傻,刘海都是部门销售经理了,腰包有钱,不吃他吃谁?我不这么看,刘海也是一步一步打拼出来的,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桂花捅我一把,你是不是对刘海有意思了?我脸腾地红了,你瞎咧咧啥?都是一个村子走出来的,互相帮衬着应该的。那晚,温州城的月色很美,窗外的栀子花尽管落了,余香尚在。有鸟儿婉转的歌声,一下一下敲着窗户,落在我的心上,暖暖的。
我们做了一段时间后,兰女士意思让刘海带带,如何做皮装销售,怎样抓住顾客心理,市场营销方案等等。刘海说,可以的。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这个人笨嘴拙舌,不爱和陌生人说话,一说话就吭哧瘪肚的,脸通红。桂花性格开朗,长相也甜美。很快就上道,有一天,刘海说,经过十天的培训,你俩上岗试试吧。我和桂花兵分两路,带着皮装样品,在温州城的大街小巷穿梭,渴了买一瓶汽水喝,饿了买两只麻花嚼嚼。温州人口音我根本听不懂,急得团团转时,只好打手势介绍产品。累得口干舌燥,腰酸背疼,夕阳落山,回到宿舍,桂花回来半小时了,她在忙着记录今天的收获。一打听,人家卖出去五件皮装!我呢?两手空空,一身臭汗。我埋怨自己没用,眼前晃动着父亲的身影,想家了,想母亲做的饭菜。出来好几个月了,只往家里寄过一次五百元钱。再就没寄过,销售不出皮装,就没有提成。兰女士说得很明白,我和桂花一起出来混得,桂花这一天卖了五件皮装,就有好几百的提成呢!那晚,我吃不下饭。上火了,牙疼。桂花出去吃温州馄饨了,叫我去,我没去。刘海过来了,他带了温州小吃猪脏粉,锅贴。鼓励我不要泄气,磨练磨练就好了。第二天,刘海亲自带我,一条街一条街的兜售皮装,纠正我的口音,让我尽量明白温州话。这一天,在刘海的引导下,我们卖了九件皮装!大获全胜,跟刘海学到不少与客户沟通交流的技巧,日暮温州。我执意请刘海吃饭,表示感谢。在一家中档次的酒店,我点了刘海爱吃的鸭舌,鱼丸,灯盏糕,两瓶啤酒。我第一次喝酒,在此之前,我从未喝过酒。
刘海直接把我喝趴下,事后我才知道,我喝了三瓶啤酒,醉成一摊泥,刘海把我扶上出租车送回宿舍的。
那年年末,我坐刘海的面包车回家过年,桂花留在温州,她看上温州城一家做皮革生意的老板,姓黄。黄老板有家室,桂花说她不在乎,也不想嫁给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桂花的手指上,脖子上,戴着明晃晃的金首饰。皮草换样穿,做为温州城的外来妹,我劝过桂花,温州距离大连几千里之遥,远嫁的女儿,孝敬父母的机会不多。桂花未置可否,她身上还有两个哥哥,父母有哥哥们照顾,怕什么?
九十年代初,我和桂花,刘海在温州已经是好几个年头了,桂花离开皮装厂,在黄老板店里做事。刘海厌倦了给人做事,看人脸色的生活。就在温州繁华地段,租了一间不大的店面,做起了皮草生意。皮草都是从原先兰女士的厂子批发的,熟人嘛,好办事,价格上也给予优惠。刘海说,你也别在兰姐那做了,帮我撑起这个皮草店吧。我答应了,理由是我俩已经确立了恋爱关系。皮草店命名:海清皮草行。我与刘海名字珠联璧合起得,开业之初,生意清淡,加上温州皮草公司很多。在温州干了三年,我们九三年九月初三结了婚,一个月后,我怀孕了。刘海说,要想把皮草生意做起来,还得考虑回大连发展。我说,那这个店面怎么处理?刘海点燃一支烟,随即又掐灭了,他意识到我怀孕不好吸烟。温州皮草行三年的时间,也积累了一些人脉,我想在庄河开个分店,你打理着。等咱们的儿子出生后,我雇个人看这边店,回去陪你。咱姐也能看店,你坐月子,就交给咱姐。
九四年阳春三月,我们在庄河温州一条街,租了一间屋子,第二家“海清皮草行”开业。兰女士开车过来庆贺,并在开业典礼上剪彩。承诺他们爵士邦服饰有限公司的皮草信誉第一,保证质量。我们的进货渠道就是爵士邦服饰有限公司,原来是小规模的厂子,如今是连锁公司了。
人是个奇怪的物种,一旦习惯了一个人,一座城,一处环境,就不想离开了。刘海便是,从他十八岁就在温州闯荡,创业到现在,他已经无法离开温州了。这里的气候,温润适宜,四季绿色葳蕤,香风习习,温州人的聪明智慧,经济头脑深深影响着刘海。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温州经营我们的“海清皮草行”,只在逢年过节回老家,与亲人聚一聚。儿子小海上学后,我们想将双方父母接到城里住,四位老人都不同意,他们在乡村呆惯了,不愿意离开土地半步。我只好自己边带小海,边经管我们在庄河温州一条街的皮草生意。这条街之所以称为温州一条街,全是温州人来庄河做生意后,买下的整条街。我两边的邻居,左边的是温州小吃部,右边的是温州皮革专卖店。基本是夫妻店,他们操着半生不熟的庄河话,与顾客们打交道。有时候,听着对方在门口与当地人叽里咕噜说着温州话,我就感到亲切,熟悉,好像又回到几年前,我们坐着刘海面包车,一路豪情壮志,不赚到钱不回家,那情景历历在目。只是,桂花在温州呆了两年,就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和我联系。问过我父母,桂花哪去了?母亲说,去深圳了,一直一个人像一朵云,飘来飘去。
2018年秋天,我们在温州滨海新区有了自己的三室两厅楼房,考虑到儿子的学习成长环境,我和刘海果断选择了温州,这座美丽,经济迅猛发展的城市。一流的教学设施教学质量,一年四季的花红柳绿,温暖的气候,生态环境更不用说。
温州人善于捕捉商机,他们聪慧的头脑,盛满赚钱的点子。温州商人说过:“一个人赚钱没有什么了不起,要让大家都能赚钱。许多个体的精诚合作,可以控制整个市场。”在温州城,我们感受到的是,你追我赶在发展经济的路上,是勇往直前的韧劲,是不挥霍生命的拼搏精神,是积极向上的阳光世界。
我们在慢慢地蜕变,无论生活习性还是人生观,价值观都接近温州人。我有一个设想,准备写一部小说,题目是《大连人在温州》,把我和刘海在温州的这些年,经历的起起落落,商场摸打滚爬的故事,写出来,做为人生的一笔精神财富,留存世间,留给我的孩子。
温州,一座闻名于世的商贸城市,我们用二十年的时光,见证着它的惊人变化,如今,我们一家人完全融入了这座城市。虽然东北的乡音未改,有句话说得好:心安之处是吾乡。怎么也不能否认,温州是我的第二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