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在花系中，能配得上“玉骨冰肌”这个词的只有梅花和玉兰花了。当然，从植物学看，这是花种习性使然，但在文学的关照下，就成了一种不可多得的人文精神品质，所以，梅花和玉兰花，在人们的视野里，就是不可玷污的神圣。
　　 酿酒需酒曲，酿花要冬寒。玉兰花历经一冬的酝酿，来年春二三月，便率先绽放，于是有了“东风第一枝”的美誉。
　　 万紫千红时，看花看得是花貌，玉兰花在早春看，堪称天外来仙。我关注胶东半岛崮山前几株玉兰花有些年头了，总喜欢在隆冬时节去看看。此时看花，可能是因为我太着急，盼春早来，玉兰树也不负我的期待，早早酿着骨朵，尽管骨朵上还擎着白雪，我发现它的玉骨冰肌就是来自苦寒。每次都让我想起英国诗人雪莱的那句名言——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诗人的发现，或许是因为玉兰花吧？未可知，但玉兰在寒冬孕花，一定是为了春天的信仰。
　　 晚唐诗人高蟾的《上高侍郎》一诗里吟“天上碧桃和露种”，我始终想给这句接上与之匹配的句子，看了冬天的玉兰孕苞，有了！“寒地玉兰于冬孕”。不像孵小鸡仔，需要热炕头，盖上棉被子。冬季超低的气温，是玉兰的温床；刺骨的寒风，是玉兰喜欢的温润气流；大雪压枝头，花苞结冰凌，玉兰需要这冰清雪洁的滋养。进入寒冷，玉兰就开始了孵化它的生命花苞。这是玉兰独特的花事。每一枝都擎着毛茸茸的如橄榄球状的东西，最初以为，节骨处是被冻伤了，类似老农的指关节粗肿。原来它体内的顽强力量，处于萌动的状态，真的是奇观！
　　 我还发现，这些花苞，就像牢牢地固定在枝上，风不能撼，雪不能摧，不舍每一个花苞，它一定是为了给春天一个缤纷，哪一朵都可细赏其妙，而它更在乎一树的璀璨花事。每一粒花苞，都是点燃春天的力量。
　　 枝头擎花苞的，我见过法桐树，可一阵秋冬之风就弄碎了它的卵蛋，将细绒般的种子吹向四野，我只能以法桐树不开花来认识它的特点。其实，这就是名贵和普通的差别。当然，我们看待一棵树，不能以开花为依据，法桐树，遮阴避日，撒绿人间，足以让人生敬，并作为行道树，推向我们的眼前，伴着我们的日常出行。嘴里总不忍说它的不好。
　　
　　 二
　　 玉兰树体内一定有一个信念——我要争个早春。于是，它有了坚定而不能妥协的信念，就不顾季节，在寒冬里，它不是瑟瑟发抖，以枯死的枝杈面对冰雪，寒冬也就成了它酿成花骨朵的美丽时刻。按照人们总结的看，冬天属于“冬藏”，要猫起来，躲避严冬的锋芒，而玉兰树就是要打破这样的定律，走出自己的生命更新之路。冬天沉寂，给生命的时间是休眠，而玉兰树在默默无声中，吸纳着天地之灵气，这是自我锻造的过程，我想，那些晚于玉兰花而开的春花，也会对之生出崇敬之意。春天，也不负玉兰花报春，先给玉兰花以卓放的机会，春天自然也惊诧于它的争春精神和无比的美丽。不然，为何把第一春的机会给了玉兰呢。机会是用来抢占的，不是期待和等待。
　　 一冬，对于人类，可能不算怎么漫长，但对于花而言，花的生命孕育之路可谓漫长，而且是在寒冷和黑暗中，当然这是玉兰树高贵的品质决定的，但我们的审美，总是要选择这些奇特，来作为人文精神的寄托和参照。
　　 玉兰花，有着由内而外的强大，这种强大是内心的强大，不被严寒左右，没有抱怨和惶惑，将一股绽放的力量藏在骨子里，于是，无所畏惧，严寒不摧，冬天是花的杀手，但不会使所有的花致命。由此，让我想到那些不管怎样坎坷，也不失去生活信心的人的积极态度。这种态度，并非是一帆风顺给与的支持鼓舞，往往源自内心的强大，就像冬天的玉兰在悄悄孕花。
　　 冬枯春灿，多么鲜明的对比，我，往往关注“春灿”的美妙，若没有信仰，一个“枯”字就扼杀了她。说什么“枯木逢春”，最主要的是枯木还有内在的力量。多少花，停止了花事，安于休眠，而玉兰悄悄地“孕蕾”，偷偷地，并不炫耀地忙着自己的花事，哪怕无人欣赏，也不抱怨寂寞孕无主。初生牛犊不怕虎，初生骨朵不畏寒。这是玉兰给我们的人生格言。患难见真情，经冬始知强。玉兰花，算得上是识途的老马，迢迢冬日，我们才知玉兰的“老马”恒力。
　　 几乎所有的花，都要借助那一抹春风，并非花心中有什么爆发之力，玉兰花则不然，所以我说它是震撼我们灵魂颠覆我们眼光的花，怪不得那么多的古今诗人写春天，都要把赞美首先给了玉兰花。
　　 诗人说，“已向丹霞生浅晕”，只是看到玉兰绽放时的灿烂，我觉得是“已向寒冬生浅晕”，这“浅晕”就是玉兰的胚胎。还是清诗写的“年年偏斗寒风”的句子很写真，花之斗，凭什么？凭的是“花千骨”，有人说，玉兰花有千千骨，这“骨”是肉眼不能看见，完全是一种精神。凡花唯有颜值，奇花才有骨，更有颜，所以一见则倾心，所以开起来就倾城。之前，我总以为这是文学的表达，言过其实，其实不然。它的“骨”是柔骨，耐得三九，不惧凛冽。谁见玉骨冰肌，原来是“冰心一片”在花苞，不见春风不解开。玉兰花绝不难为春风，春风微漾，它便给了春风破茧的机会。多少花儿在春风面前都要矜持一番，哪知一番红紫黄白的玉兰花出场，其他的花儿跟着就逊色了。
　　 仔细想想，玉兰花则是最有精神价值的。高洁无染，经冬而脱胎换骨，有了玉骨冰肌。玉兰花开，每一瓣都精细着彩，绝不含糊。花香溢远，直欺胭脂。气质高雅，常被视为爱情的象征。这些品质和美好，可以看成是固有的品性，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它来自寒冬的孕育和磨砺，否则和凡花一样地俗气。或者说，玉兰花有魂，魂魄不易得，唯有冰寒可酿制。
　　 有人曾把玉兰树冬天孕苞看成是一种生命中的取巧，是巧慧，我不这么看，众花都不看好寒冬，何巧可取！
　　 常言道，雪后始知松柏操。松柏无花，逊色玉兰有几筹！我说，经冬始知玉兰娇。这“娇”就是一种傲视群花的气韵。
　　
　　 三
　　 记得一段类似鸡汤的话，我觉得温暖了我们的努力，便记住了——一直努力的你不是没有成长，而是在扎根。这话符合玉兰经冬酿花的过程特点。尤其是在不被人知晓和关注的日子里，你依然在做着努力，积蓄着爆发的力量，等待一个机会，才有了让人刮目的一刻。自我酝酿一份不同的特质，就相当于扎根。万物萧条，万物蛰伏，应季地规避着寒冷，挨过不适合生长的寒冬，而玉兰则选择了别样的方式，原来它是想做最好的自己，给人以亭亭玉立的观感，做一个“花魁”。
　　 我喜欢作家沈从文的一句话“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它“不需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历史是一条河》）就送给冬孕花苞的玉兰树和那些像玉兰树一样的人吧。
　　 玉兰在冬季孕花的过程，没有翩翩蝴蝶的慰问和安抚，没有嗡嗡的蜜蜂为它而歌唱，甚至没有一片绿叶为它输氧陪伴，依然自信地坚守着。这和我们常常有一点进步，就恳求别人给个点赞，给个笑脸，更可见其大雅。雅致是自然呈现，而非求取。
　　 寒夜里有着梦想，唯兰花。四次当选英国首相的威尔逊说：“在冬夜的火堆旁，在阴天的雨雾中，梦想着未来……”梦想不会在灯红酒绿中萌生，不会在一帆风顺中随行，寒冷会扼杀我们的梦想。玉兰心存“我是东风第一枝”的理想，才有了寒冬蹲伏的姿态，才有了冰雪中不死的灵魂。多少平凡的花，习惯了千绕百缠的柔情，静待春时日。多少平凡的花，只等鸟雀低眉数声啁啾呼唤，为之而歌，才愿意绽放。我早春所走过的地方，都有玉兰树花，吹醒了我的春行脚步。所以，便觉得玉兰树不择地域，不顾气候，给了我最执着于春天的美好印象。若在春天赏玉兰，我觉得还真不能懂得它的脱俗与高贵。因为我们忽略了它酿在寒冬的典雅气质。很多时候，我们不能忽略其背后的东西。
　　 如果在开花时，把它喻为身着华丽旗袍的江南女子，从一条小巷楚楚动人地移步而来，醉了一路的风情，就肤浅了。因为妖冶不是玉兰的气质，唯苦寒才见玉骨冰肌。
　　 曾记得一段校园植树的往事。
　　 那是2017年，我的学校搬迁到新校址，校长问我，校园栽什么花树？校长早想好了，说，一定要栽植几棵高贵的朴树，我不懂得朴树，只知是名贵的树种。我说一定要种很多玉兰树。
　　 为什么？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在胶东一带，完全属于庭院小风景，不易培养。而师生在校园面对玉兰树，看到寒冬孕花胎，不畏冰雪，是否就会和内心有了深深的碰触，懂得在求学时，不惧夜寒夜深，精心酝酿之意。十年磨一剑，需要长期的砥砺；每冬见玉兰花胎，懂得为什么要厚积薄发。
　　 如今，我很少进校园，但在冬天里，我有时候会绕着校园看看那些玉兰树。一定也有学子在校园内仰首看玉兰枝上酿花苞，为自己的求学注入一份坚韧的力量。
　　 谁说，玉兰冬天不待见，“神农本草”就发现它的冷香有大用。有心赏花者，一定会读出树上时时传递春讯“第一枝”的生命能量。
　　 说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玉骨冰肌，岂是折得了的！
　　
　　 2024年12月2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