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暴雨还在下着，如鞭的雨柱斜斜地扫过来，抽打着衣着单薄的身躯，将一种生疼朝着人袭来；不时亮起的闪电挟带着滚滚的雷声在山涧中回荡，伴着深不见底的崖下发怒的洪水，组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声响。
　　 穿谷而过的罡风扑来，就像发狂的野兽一般，要将人生生从嵌在山石中的挂壁山道里挖出来，再吹下谷去，担在肩上的担子越发沉重了。更糟糕的是，在这狂风暴雨中很难稳住身形，稍不留神就有跌入山涧的危险。
　　 路崎岖而漫长，行走在这条官道上，前后都很难看到人影。只有当走到昔日的某个集镇时，才能遇是同样是怀揣着梦想，去往同一个大方向的人们。
　　 前些天同行的那对年近四旬的夫妇和他们那三个儿女，在进入这条狭长的山谷前，停下了脚来，望着天上越积越厚的乌云，打算明天再继续行程，还劝林尚志兄妹也不要走了，但年轻气盛的林尚志却不想停下，那时才过晌不久，走过这个山谷应该没有问题，于是他就用一个斗笠盖在被褥粮食上，将长长的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担起担子招乎着妹妹就继续上路了。他的担子也很特别，一头装着被褥和粮食等生活必须品，一头用个半新的箩筐打了个简易炉灶，炉灶上坐着自家的那口铁锅，这样就能随时烧火煮饭了，用了这箩筐炉的保护，锅也不会在路上碰坏。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山谷会有这么长，刚走出不远，雨就降落下来，且呈越下越大之势。
　　 林尚志只得紧紧地抓住两只箩筐上的绳索，努力稳住自己，还不时大声叮嘱着紧跟在身后的妹妹：“尚勤，小心脚下！”“好咧，哥！”“尚勤，看好牛牛，别弄丢了！”“哥，你放心吧。牛牛我牵着呢，就跟在你后边……”
　　 牛牛是从老家带出来的撵山狗，刚上路那会儿还是条小奶狗，妹妹尚勤常常抱着它赶路，现如今长大不少了，怕它乱跑，拿根细绳牵着。这会儿，它或许也明白了主人在担心它，在“哗哗”的雨声中发出了“汪汪”地叫声。
　　 此刻，林尚志有些后悔没有听人劝说，在进入山谷前的那片坡地歇息暂留，坐等这场雷雨停下了。
　　 不用屈指就知道，离开老家踏上去四川开荒追梦的道路，已经一个多月了。连年的战乱，让四川这块肥沃的土地变成了人烟稀少的蛮荒之所，曾经富庶的地方现在基本上都十室九空，人口损失达百分之九十，有的地方连着数十里都没有人烟。虎狼野猪等野兽大白天就在曾经满是大人和孩子的村里游荡。听常年在外做生意的表舅讲，可惜那些能攥出油来的土地呀，全都撂荒在了那里，地里的野草长得能藏住小牛！
　　 林尚志家居广西，离四川很是遥远。父母去世较早，只留下他和妹妹相依为命。父母留给兄妹俩的只有两亩薄田和三间破旧的草房。田里的出产太少，丰年里能勉强维持两兄妹的基本生计，遇上灾荒，连糊口都成问题。听说四川境内有那么多的无主土地，当时就萌生了想去那儿开荒种粮，改变自己命运的想法。当然，如果没有后来朝庭的动员，他的这个想法也只能是在夜里睡不着觉时，幻想一下罢了。这种情况很快就有了转机。四川人口减少太多，上好的土地无人耕种，朝庭收不上税来，长期下去不是个法子。为了扭转这一情况，迅速增加四川人口，重现昔日的辉煌，清庭制定了一个大规模的人口迁移计划，动员周边省份的农人到四川去，到那富饶的地方去，开荒种地；所开出的耕地归自己所有，且三年内不征收任何赋税。愿意去四川的人，准许落户入籍，并发给农具，补贴种子。有着深厚土地情节的人们心眼动了，与其在自己老家守着不多的几亩薄田瘦土艰苦度日，不如拼上一把，顺应朝庭和皇上的征召，到四川开荒种粮去，只要勤劳，能种出粮来，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吗？
　　 林尚志和妹妹一商量，把自家的两亩薄地卖了，筹备了一百多斤苞谷和二十斤大米，买了一斤咸盐，为了便于路上煮饭吃，他和妹妹连着忙活了十来天，将一多半苞谷磨成了金黄的苞谷粉，装在个口袋里。一副半新的箩筐，一个用来装粮和铺盖卷儿，另外一个打了个烧柴的炉灶，把家里的那口旧铁锅嵌在了灶里。装水用的木桶平常就放在妹妹背的背篼里，两样都是离不开的物件，至于烧饭的柴草就在路上捡吧。兄妹俩在官家领了张准许迁徙的文书，就上路了。
　　 为了早一点到达四川，开出属于自己的土地来，两兄妹起早贪黑，每天都行走在还算平整的官道上。遇上有同行的，兄妹二人就跟着人搭伴走一程，借此打听着四川那边的各种消息，听听人家对开荒种地的打算。以前在老家时，也听说过发生在明末清初的战乱，现今有了更深、更具体的认识。他庆幸自己没生在四川，躲过了那段血腥恐怖的日子，这才有今天前往川地开荒置业的举动。
　　 林尚志是识得一些字的，这全得道益于他的那个当私塾先生的远房表叔。儿时，他常在劳动闲暇去表叔的私塾，站在窗外偷学，先记在心里，然后就在地上学着描画。表叔见他爱学，也不撵他，只装着不知道。几年下来，林尚志竟然也初通文墨。不光如此，他的小九九也背熟了，还会打算盘。
　　 他的父亲是一位草药先生，常用草药给人治病。他从小跟着父亲上山采药，也认识了不少草药。父亲是在一次上山采药时失足跌下山崖去世的。父亲去世后，母亲天天以泪洗面，积忧成疾，不久也跟着丈夫去了……那个时候，林尚志才十三岁，妹妹小他四岁，刚刚九岁。靠着几亩薄地，也靠着亲戚和众乡党的帮衬，兄妹俩总算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活下来了。林尚志成了壮小伙子，妹妹出落成了俊俏的姑娘。
　　 庄户人家的女儿，为了觅得个好婆家，讲究个裹脚，脚越小越美丽。尚志也请本家婶娘给妹妹缠过脚。尚勤性子烈，又护痛，转个眼就把长长的裹脚布给扯了，丢进了灶膛。尚志心痛妹妹，就任她去了。这受人指责的行径如今却成全了兄妹二人。在去四川的路上，那些小脚女子走不上十里脚就疼得不行了，勉强支撑，一天也走不多远。尚勤是天足，走起路两脚生风，一点都不亚于男子。这让兄妹二人走得比许多带了女眷的人家要快好多。
　　 小门小户的庄稼人哪个不想能尽早成家立业，不说光耀门楣，也得要延续香火。不少人家男子刚过十五，就张落着娶媳妇了。但林家父母双亡，没有人给张罗，加上家里太穷，都十九岁了，还没有人上门提亲。妹妹倒是有人来说过媒，但一听说她是天足，就都摇头。尚勤乐得自在，和男孩子一样下地干活，上山砍柴。林尚志心里清楚，她也舍不得离开相依为命的哥哥……
　　 自上路后，兄妹二人穿州过县，终于进入了四川境内。按照官府划定的地域，他们得走到重庆府巴县的地界，在那里入籍，开始自己开荒种粮的生活。
　　 白天，兄妹二人尽力赶路，每天都朝前走好几十里。四川境内山高林密，一路都很难见到当地的原住居民，想找人问个路都不行，兄妹二人只能沿着官道走。山里无人烟，野兽自横行。每天的过夜歇息就成了大问题。有同伴还好些，大家商量着办，落单时，兄妹就尽量找到废弃的村庄，寻一家有顶的农舍过夜。也有寻不着民房的时候，这时，兄妹二人或找棵大树下的平地，或寻个山道旁的石坝安身。为了安全，两人会生起一堆篝火，野兽都是怕火的，有了火可保野兽不敢靠得太近。
　　 夜里，睡不着觉时，他就和妹妹一起算计着将来。他说，有了地，打了粮食，他会挣好多的钱，然后风风光光地把妹子嫁出去。妹妹却说：“你还是先把嫂嫂娶进门，给老林家延续香火才是正事。至于我这个大脚丫头，谁看得上呀！”
　　 “那是他们不识宝。大脚怎么啦，你要不是大脚，我们能这么快就进了四川吗？”
　　 “就是，我就觉得天足好，都是父母给的，凭什么要裹成残废？我还想有个天足的嫂子呢！”
　　 于是，两兄妹就一起笑了，一天赶路的疲劳也一扫而去。
　　
　　 二
　　 风似乎小了一些，雷声也渐渐远去。林尚志正在庆幸之时，前面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爹——娘——你们怎么就这么忍心，把女儿一人丢在半道上呀……”
　　 林尚志心头一惊，抓紧箩筐的系绳，紧走几步，却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一身深蓝色的粗布服装难掩身材的婀娜，两条辫子又粗又长。林尚志心想，听她叫得这么凄惨，怕是出了什么事吗？正想问上一声，却见那位姑娘，弯着腰朝山谷下看着，喉咙嘶哑地念叨着：“……说好了要带我过好日子的，怎么半道就把我一人丢下了呀？爹呀，娘呀，你们回来吧，我再也不气你们了，等到了地方就依你们的，裏脚，裏成小脚……莲花小脚，不再任性了……”
　　 林尚志心头一震，看得出，这又是一个有气性的姑娘。他将担子放下，一边歇息，一边紧张地看着前方的姑娘，怕她做出不好的举动。
　　 前方的道路与刚才走过的地段不同，刚才的山道是在山壁上凿出来的，道路虽窄，但却是嵌在山体里的，在这风雨交加之时赶路，至少感觉要安全一点。而眼下这一段修的是栈道。将粗大的柱子打入山石，在柱子之间搭上木板以供通行。风一大吹得人直晃，胆小的会迈不开步。
　　 然而明末清初，战乱不断，栈道失修，不少地段损坏严重。加上天突降暴雨，视线不佳，拉着手走在前面的二老一起踏在腐朽的木板上，连人带物都掉进了山涧里。栈道离下面的河流深达百余米，盛夏季节暴雨频发，河道奔涌着浊浪，人一旦落下，很难生还。
　　 姑娘站在狭窄的栈道上，念叨了一番，心一横就要朝下跳去。林尚志紧走一步，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大声地劝道：“大妹子，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爹娘养大我们不易，你可不能这样轻生呀！”
　　 姑娘挣扎着，用沙哑的嗓音喊道：“我爹娘都去了，我一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一起去了的好……”
　　 “你爹娘走了，你更该要好好地活着。替他们好好看看在四川的好日子！”林尚志将她拉到石壁边上，用自己的身体挡着她。一定是见这里地势太窄，挣扎起来要连累别人，姑娘并没有做更大的挣扎，只是向他投来悲伤的目光。
　　 林尚志放缓语气说：“蝼蚁尚且惜命，何况是人呢？你得活着，好好活着。再说，你父母只是掉下去了，也许还能回来呢？我们何不走到前面去，寻个地方等等他们……”这句话说得很没有信心，因为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姑娘抽泣着：“我们出来时带的粮食被褥全都没了，待下去也活不成……”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粮食和盖的，我们有呀……”林尚志说道。
　　 “可是，我们素不相识……”
　　 就在这个当口，妹妹林尚勤也走到了跟前，她接过哥哥的话头说：“是呀，这位姐姐，我哥说得对。出门在外，有啥难处大家帮着点。等到了地方，开出了荒来，打下了粮食，这日子不就好起来了吗？”
　　 “对，我妹妹这话说得在理……老天总会开眼的……”在这位姑娘面前，林尚志觉得自己突然变得笨嘴笨舌，心里想的好多话就是说不出口。
　　 “姐姐，你要不嫌弃，以后就跟着我们！你放心，有我们兄妹一口吃的，就有你吃的……”
　　 姑娘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尚勤，一把拉住她的手，眼泪又流了出来。
　　 “姐姐，你长得好漂亮哟！你叫啥名呀？”尚勤亲热地挽着她的胳膊，问道。
　　 “庄稼人，一脑壳苞谷须，也没啥好名。我姓黄，爸妈叫我秀娥。”
　　 “哦，‘秀娥’，这名字真好听。我们姓林，父母双亡。这是我哥，大名林尚志，小名石头娃。我叫林尚勤，小名丫丫。”还不待秀娥回答，就又问道：“秀娥姐，你今年多大啦？”
　　 “上月十五刚过的生。十六了。”
　　 “哦，那你确实是姐姐。我已满十五了。我哥哥大我四岁，今年十九了。”
　　 尚勤的小嘴不停地叭嗒着，她看到眼前的秀娥姐脸上微微一红。
　　 那边，林尚志已将秀娥父母不幸踏空跌落的地方查看了一下，又清除了一块腐朽的木板，这样一来，这段接近两米的空档上就只剩下一块木板可供踏脚了。但剩下这块木板有一尺来宽，还靠着里面的石壁，害怕的话，可以用手扶一下。他先空手来回走了两遍，又挑着担子走了上去，感觉还行，能承受着住人和担子的重量，就将担子放在了前面。他又沿着栈道朝前走了一趟，把险要处探寻了一番。知道只要走过这十余丈的距离，就能重新走上那条铺着碎石的官道，就放下了心来。回来后，见妹妹正和秀娥姑娘拉着家常，心头涌出一种别样的情感。他看看天色，对二人道：“这里不是久停的地方，我们还是走到前面的路上去吧。”
　　
　　 三
　　 离栈道不远处的密林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坟茔，那是秀娥父母的衣冠冢。林尚志兄妹一直陪着秀娥山谷旁等候着奇迹的发生，林尚志还和秀娥一起，沿着一条小径下到山涧，沿那条湍急的河流朝下流方向走了二十多里，却依然无一所获。好在秀娥一家的换洗衣服由秀娥背着，这才给她的父母立了个衣冠冢。秀娥扑倒在父母的坟茔前痛哭着，述说着自己对双亲的思念。这让林尚志兄妹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尚勤也哭成了泪人。作为男子汉的林尚志，心里涌动着不息的波澜，想到前路的坎坷，对接下来的路程充满了担忧。他在想，这一来他们兄妹与秀娥的命运就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他发誓要像照顾尚勤一样照顾好秀娥，一起走向充满未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