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奖】消失的唤头(散文)
因闲事回老家,站在院子里,忽然听到屋后传来几声吆喝。声音清脆响亮但音质单一缺乏层次感。我知道这是电子扩音器发出的录制好的声音。我爬上屋顶,循着声音望去,一位中年妇女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卖调料酱菜。一个蓝白色电子小喇叭,挂在三轮车斗上,卖力地吆喝着。
自我记事起,凡是来我们村的小贩,都喜欢在两个地方叫卖。一是村子中心街十字路口,二是我家屋后。以前我家屋后栽种着三棵大榆树。炎炎夏季,巨大的树冠,茂密的树叶,遮住炙热的太阳光,给屋后提供了大片树荫。卖凉粉的、换豆腐的、换瓜的、换米的、卖粉条的……都喜欢把车子停在这里,拿着他们的“唤头”招揽生意。
所谓唤头,就是以前民间流动小贩用来招引生意的响器。比如卖豆腐的梆子、卖酱菜的拨浪鼓、卖百货的洋喇叭、马戏团宣传的锣鼓、戗菜刀磨剪子的叠铁片。村里一年四季会来很多小贩,有的靠吆喝,有的则靠唤头。当听到不同的唤头,村民不出门就能根据声音知道来的是卖什么的小贩。
一、卖豆腐的敲梆梆
小时候最常听见的,便是卖豆腐的梆子声。九月下旬到十月中旬是黄豆收获期。随着季节变化,天气日渐转凉,街上每天都能听到有节奏的声响:“梆,梆梆!梆,梆梆!”偶尔也能听到拖着长腔的吆喝声:“豆——腐,换豆腐的来了!”
每当听到梆子声,我便爬上屋顶,透过榆树枝桠间的缝隙,向下望去。一位五六十岁男性老者,穿着一身类似中山装的青色衣物,袖口戴着一副白套袖。有时会戴顶灰褐色的鸭舌帽,推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后座上捆绑着一个长方形木盒子,上面盖着白色的笼布。笼布一侧被掀开少许,仔细看,会发现豆腐层叠的横切面。车把上绑着一个木梆子,由于长时间敲打,梆子中央磨损油亮,有些许坡度。老人左手掌着车把,右手拿着一根约二十厘米的木棒,一边往前走,一边有节奏地敲梆子,但我很少听到他吆喝。
当时,邻村有两三家做豆腐的。秋收后进入农闲期,他们便开始做豆腐。由于黄豆和水土原因,大多都做小豆腐(千层豆腐)。直到后来才渐渐有了大豆腐(卤水豆腐或石膏豆腐)。偶尔也会做一些带咸味的豆腐皮,比小豆腐价格偏高。
当有大门响动,便是有人出来买豆腐。卖豆腐的老者便停止敲梆子,把木棍插在车子内侧,立好车子。一边询问着要多少豆腐,一边掀开笼布,拿着刀娴熟地切下黄白色的豆腐,放在杆子称的托盘里。
“二斤一两豆腐,高高的,算二斤,给咱三斤豆子就成。”老者说完便把豆腐放在村民端来的盘子里,村民拿回家去再来送黄豆。
我在家里写作业时,只要听到梆子声,就知道是换豆腐的来了。只要听到梆子声突然停止,就知道他有生意。如果梆子一直响,就说明他今天生意不好。
平时放学后,肚子饿得咕咕叫。我便打开碗橱,当看到里面放着一摞小豆腐,便偷偷撕上一页,放到嘴里,满满的豆香气,弥漫在口腔里。
现在豆腐坊越来越正规,并且常年都有,不像以前只在秋后做豆腐。我却不再喜欢吃千层豆腐,总吃着有一丝苦涩。满满的豆香气就像一声声有节奏的梆子声,渐渐消失在记忆深处……
二、打酱油的拨浪鼓
村里除了卖豆腐的梆子响,还有一个辨识度极高的声响。傍晚时分,母亲正准备炒菜,拿起满是油渍的酱油瓶子,却发现酱油用完了,便差使我去打酱油。
好巧不巧,这时街上传来一阵拨浪鼓的声响。同样很有节奏,嘹亮清脆却有些刺耳,穿透力极强,相隔百米之外都能听得到。我知道这是卖酱油酱菜的小贩来了。我拿起酱油瓶子跑向街上,大老远便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前行。一位男性老者戴着青蓝色的类似道姑的帽子,扎着青色围裙,上面满是黑紫色油渍。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拿着拨浪鼓,边走边摇。
作为唤头的拨浪鼓多为铁质,比孩子平时玩的拨浪鼓要大很多。鼓的两旁系有绳槌,摇动手柄,绳槌端的两枚油亮的木丸被甩击在鼓面,发出“咚咚咚……当当当”的声响。老者看到拐角处有人等候,便摇着拨浪鼓,加快速度。来到我跟前,喊了一声“吁”马便听话地停了下来。放下拨浪鼓,问明来意,便接过我手里的酱油瓶子,拿出一个满是油渍的小漏斗,放在瓶口上。同时拧开一个大桶,拿起酱油提子,插入大桶中,提起满满的酱油,小心地倒入漏斗里。
站在车子旁,一股浓郁的酱菜味扑鼻而来。我好奇地望向旁边的拨浪鼓,心中生起想拿起它的冲动。老者看出我的意图,边递给我酱油瓶,边拿起拨浪鼓,让我摇一摇。我先是不好意思,递给老者两毛钱,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它看似很大,却不是太重,得到老者默许后,我用力摇动,只听“哗啦啦”乱响。绳槌不听使唤地狂魔乱舞,却怎么也摇不出那熟悉的节奏,只好不好意思地递到老者手里。
老者接过去,轻轻一摇,熟悉的节奏灌满耳蜗。在老者的笑声中,在拨浪鼓的节奏里,我跑回家去。午饭时分,黄昏时分,拨浪鼓的声响在村子里游荡,很多时候老者已出了村子,拨浪鼓的声响却还萦绕在耳旁。
时代进步,岁月变迁,大街小巷开满副食部,粮油店,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但这个行当却没有完全没落,只是马车换成了电动三轮车,拨浪鼓换成了电子喇叭。而那位卖酱油酱菜的老者恐怕早已仙去,拨浪鼓也随他而去。
三、鸡笼小贩的洋喇叭
梆子和拨浪鼓,虽在我记忆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当时最让我心动的是一声声洋喇叭响。洋喇叭是一种小孩儿玩得乐器,塑料材质,有纯色的也有五颜六色的,用力吹就会发出“滴滴答滴滴答”的响声。离得近听甚是震耳,但每当听到这个声响,我会忘记父亲的严厉,跑向屋后街上,循着喇叭声音,去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一位中年男子,穿着不新不旧的衣服和一双破旧的布鞋。他用力蹬着一辆大轮自行车,一只手掌着车把,另一只手把挂在脖子上的喇叭放在嘴里,鼓起腮帮有节奏地吹出“滴滴答滴滴答”的声响。车后架上驼着一个铁质鸡笼,这种鸡笼在农村极为常见。小鸡仔在箩筐或纸箱里长到一定程度,便会被放在鸡笼里饲养,再长大一些才会放出来散养,以免早早葬身于黄鼠狼和狸子口里。
村里人喜欢叫男人“鸡笼小贩”。我对他的喜欢程度不亚于现在孩子对超市的喜欢程度。鸡笼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商品,但大都是一些针线活工具,还有一些头饰、梳子之类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喜欢的是火柴枪、小汽车、铁青蛙还有一种水哨。
当听到喇叭声,我便连拖带拽把母亲拉到胡同口。小贩一看孩子露头,便会更加用力地吹洋喇叭。那一声声单调的滴滴答声,仿佛充满魔力,引诱着我顾不上母亲的巴掌向前走去。母亲实在拗不过我,也会给我买上一个小件。但更多时候是我围着鸡笼转圈圈,眼巴巴望向里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邻居家孩子买了玩具后,我便和他套近乎,但他会被其母亲拽回家,我也只好失望地再次围着鸡笼转圈圈。
伴随着周边集市越来越多,鸡笼杂货便成了最早退出我童年的行当。后来上小学后,就很少听到洋喇叭响了,即使听到也都是孩子们在集市上买的喇叭,在街上边跑边吹。至今,每次在屋后和邻居们拉闲呱,我总会想起当年卖杂物的鸡笼小贩,曾经的场景就像是一场旧梦在我记忆里若隐若现。
四、宿命
如今孩子们身边有多不胜数的商超,琳琅满目的商品,各种各样的零食,各式各样的玩具。不知道将来他们回忆童年,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现在,商业宣传可以在电视上投放广告,可以依靠网络又或是一些五花八门的营销。农村街上卖酱菜的、卖煤的、卖化肥农药的、收废品的,他们的唤头多是电子喇叭,专业的音响。但这些在我看来还算不上真正的“唤头”,充其量算是一种吆喝,而且辨识度极低。
街上喇叭一响,如果不耸耳细听,根本听不出是卖什么的?曾经那些辨识度极高的“唤头”随着时代的发展,蒙尘在某个角落亦或早已支离破碎,被遗弃在历史烟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