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姨打电话给我，问是否能找到那种离城不是太远，交通方便，能自己烧火做饭，又能种地养猪的院子。如果有，帮她租一个，她要回来住上一段时间。
　　 我说，租它干嘛，直接来我家不就行了吗？
　　 她说，你家？哪个家？
　　 小姨这一问，我确实无法回答。首先，我没有院子，更不在乡下。其次，我妈的院子也许我妈说了都不算，更别说我即将是一碗泼出去的水。
　　 我呵呵笑两声，绕开话题，你的家政公司不要了？
　　 小姨也呵呵笑着说，累了。
　　 我无法理解小姨的累，就像我不明白她说吃海鲜会过敏一样。无论如何，小姨的想法都太疯狂了。我们这些乡下人一心只想往大城市跑，想着如何摆脱土地、鸡猪牛羊，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她倒好，在大城市有了房，有了车，站稳脚跟，惦记乡下了。
　　 或许，小姨是真累了。最近几年，她脸色蜡黄，鱼尾纹明显增多，还时常喊腰腿疼，睡不着。我妈说，这么大年纪，别像年轻人一样拼，累坏了，谁管你？小姨说，没人管，进养老院啊。养老院就那么好？小姨说，是了，听你的，等公司运转正常我就回老家来养个小猪，喂几只鸡，种两亩地。
　　 小姨嘴上这么说，每次来，匆匆忙忙的。我妈也忙。但小姨来，她会停下手里的活陪小姨坐坐。小姨说，你忙，我陪你。我妈烧火做饭，小姨跟着烧火做饭；我妈找猪草，小姨跟着下地找猪草；我妈煮猪食喂猪，小姨也跟着煮猪食喂猪。我妈说，你做不惯。小姨说，解压。小姨的压力到底有多大，小姨不说，我妈不问，只默默地观察。
　　 小姨认为，我妈在土地上刨食，很累，走的时候要往我妈口袋里塞钱。我妈认为，小姨在大城市打拼，喝水上厕所都要钱，住个高楼还要开电梯费，如今开了公司，养了那么多嘴，不容易，小姨回去，硬要给她带上鸡蛋、面条、猪油、老火腿。
　　 走的时候，小姨总是不舍。她总说，还是乡下好。乡下空气好，水干净。我妈说，既然这么好，回来算了，我看着你那日子，每天忙得像打仗，哪是人过的。小姨说，等钱挣够就回来。
　　 钱钱钱，身体都没有了，还要钱干什么？我妈最烦小姨谈钱。小姨笑笑。那笑含在嘴里，似乎有许多话要讲。讲什么呢？讲她最近查出的乳腺炎，刚做完的甲状腺手术。这些都是小问题，休息一阵，吃点药，调整一下心情就会没事。
　　 小姨给我打电话，是在她做甲状腺手术之后。那时候，她身体还很虚弱，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她想到了我妈以及我妈生病住院的情景。我妈不是什么大病，住院期间，病房里常常有看望她的人。
　　 我想安慰小姨，笨嘴拙舌，隔着手机屏幕，说得再好听都无异于隔鞋挠痒。
　　 那段时间小姨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我妈不放心，一天一个电话。电话里，我听到我妈说，那个挨千刀的，好歹是一家人，怎么会不知个冷暖呢。我当然知道我妈骂谁。我小姨父，那个乡下人。
　　 乡下人与乡下人不同，我小姨父是大城市的农民，因为土地，从出生那一天就注定了他无论如何都会高人一等。他的等级是在娘肚子里就划分好了的。只要他出生，他就可以从村集体里领到分红，只要结婚，他就可以分到一套市中心的房子。这么好的命，配我小姨，他总觉得自己被糟蹋了。无论我小姨怎么任劳任怨、忍气吞声，他都是不满意的。
　　 小姨的说话声压得很低，隐隐约约，我还是听到了离婚两个字。我妈觉察到我在偷听，清清嗓子，开始说她圈里养的两头小肥猪。两头小胖猪拱着菜叶子，一边哼哼一边吃。看我妈看它们那眼神，我心生妒忌。
　　 我妈本想夸她的小肥猪听话，乖，爱吃食。我偏在旁边打岔说，某些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种种菜，养养花，纳纳鞋底不会，非要养两头猪折磨自己。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我妈又是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她说，我一个农村老太婆，不养猪，还能干什么？再说，我又不是赵百花，整天只知道纳纳鞋底绣绣花，鸡猪不养一个，庄稼不种一棵。
　　 赵百花是谁？是我们村那个出了名的水性杨花的女人，整天只会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小姨听了，隔着屏幕也能听到她在偷偷笑。
　　 笑着笑着，她或许会哭。那些房，那些车，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一心想做好一个妻子的本分，别人只想利用一下她的青春，给她一个城市户口的身份，两清。她做好一桌饭菜傻乎乎地等，人回来，冷冷地说一声，我在外面吃过了，你自己吃吧。自己吃，自己睡，高楼林立，热热闹闹，她一个人出，一个人进，像一缕城市的幽魂。
　　 有段时间，她抑郁了，一个人坐在窗口，总看到自己在下坠。她吓到了，决定出去找点事做。做什么呢？一没文凭，二没经验，只得从端盘子洗碗扫地打杂等做起。要是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的时候，上工地她也去。这样一来，她给那个城里的乡下人丢了脸，人家看她更不顺眼了。再怎么样，她必须忍着，她再不想去过那种看人脸色过日子的生活了。
　　 对小姨来说，她的独立无异于一场革命，对那个乡下人，一切正是他期望的。他开始频频找小姨麻烦，说小姨不检点，给他丢脸，给他们家族丢脸。小姨能说什么，户口的问题还没解决，继续忍着吧。她又回到一个人的生活里，吃好睡，睡好吃。
　　 当我妈无限慈爱地说着眼前的小胖猪时，我小姨的眼神应该是羡慕的。与她每天点的那些快餐外卖相比，我妈的猪吃的是带着露珠的青菜白菜萝卜叶。
　　 果然，小姨说，我好想做一头猪。宣威的猪。我妈好像一下子没听懂，大声问着，什么猪？小姨沉默了一会儿，清清嗓子，姐，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我知道小姨想说什么，默默走开。
　　 我记得小姨最近一次回来的情景。那时，小姨的家政公司正在创办，她是回来招人的。她走访了好多村子，希望能招到一些年轻的，有文化的妇女跟她一起去。转了一圈，村里没什么人。小姨来得匆匆，去得也匆匆。我妈说，你是来拿火的，还是来打蘸水的？小姨苦笑，姐，你知道的，我真的很忙。等忙完这一阵，也许，我真的会留下来多住一段时间。这话，小姨说了很多次，以往，像开玩笑，这次，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小姨走的时候，有些恋恋不舍，我妈送的路上，也恋恋不舍。我妈叮嘱说，有什么难处，跟姐说，不要一个人憋着，委屈自己。小姨挥挥手，背对着我妈，头也不回。我妈像想起了什么，招招手说，等等。小姨停下来，我妈追上去，拉开衣襟，从里层掏出一个油纸裹好的布袋递过去说，这个，你带着。这个布袋我熟悉，那是我妈的私藏，轻易不会拿出来。小姨转身，眼睛红红的，说什么也不要。我妈生气地说，拿着，爸妈不在，我就是你的娘家人。小姨喊了声，姐，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二
　　 小姨离婚了。我妈说。我说，要是我的话，早离了。我妈给了我一个大白眼，好像小姨那不幸的离婚与我有关似的。
　　 朋友圈里，我没看出小姨有什么悲伤。她要么飞上海，要么飞深圳，不是学习，就是考察、旅游、吃美食。小姨在朋友圈发表言论说，她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犒劳一下自己的灵魂。我回她，难道这些年，你的灵魂一直饿着？小姨坏笑，扔把“刀子”过来。
　　 我妈却不同，她吃不好，睡不好，老是唉声叹气。我说，我妈，我小姨那么优秀，还怕找不到一个爱她的。我妈恶狠狠地说，你懂个屁？我不敢再说话，生怕我妈那火暴脾气一上来，数落我那乱糟糟的日子。
　　 小姨开始玩抖音了。她说，抖音真是个好东西，开放，包容，你想要什么它都知道，比同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几年的人还懂你。我坏笑。每到一个地方，小姨都会拍一段视频，配一段文字，夸夸当地的美食。有人戏称她，爱吃的老美女，她给自己微信改名，小龙女。我说，你见过这么大年纪的小龙女吗？小姨的“拳头”“炸弹”隔着千里万里也朝我头上送。
　　 我妈给小姨的电话有些唠叨了。她先说自己的小肥猪，再说地里的庄稼，然后说外公外婆，说她童年的小伙伴。她伸着手巴掌给小姨数，好像小姨隔着电话也能看到她的手拇指。李二毛、石匠、范长发、蒋金花……她那手拇指一个一个伸直起来，两巴掌都用不完。大骡子、小拐耙、高花妹……那伸直的手拇指又一个一个跪下去，直着的，一巴掌都不足。小姨知道她在说什么，无非就是人生苦短，再找个人，好好过日子。
　　 在我妈心里，也许，只有守着一个男人，喂几头猪，种几亩地，看得见炊烟，闻得到鸡屎猪粪的味道，听得到锅碗瓢盆叮叮咚咚响，才算是日子。
　　 我妈开始四处打听，问那些离婚的、丧偶的、与小姨年纪差不多的男人的信息。她先从附近的芙蓉寨、火石盆，问到官寨、杨柳、戈坪，村里除了一群孤独的老人、一些不懂事的孩子，没什么年轻人了。我妈不死心，开始学习使用智能手机，扩大范围搜索。果然，在不远的稻田冲，她发现了一个相亲角。她偷偷报了名，只想给小姨一个惊喜。
　　 相亲那天，小姨没来。别说没来，小姨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妈怕自己看走眼，也怕自己的年纪吓跑了相亲对象，硬逼着我陪她去。我说，妈，万一人家看上我，我该怎么办？我妈说，怕什么，你小姨比你好看多了。
　　 我还是亲生的吗？我妈竟对我说这种打击人的话。
　　 稻田冲建了个火腿庄园，最近在网上，炒得可火了。答应我妈，我并不是为了帮小姨相亲，只想借此去走走，逛逛，闻闻稻花香。
　　 见我穿一身休闲装，我妈不高兴，非逼我换一身。好吧，一字裙，紧身衣。我妈一看，摇头，让我赶快脱了。穿什么呢？一件衬衫，一条长裙，像我小姨那样的。
　　 用我们宣威话说，我是一个叉巴扫五的女人，我妈非扔给我一双细高跟鞋，要我像个淑女。穿上它，别说走，站立我都不会。我想脱了，我妈说，实在站不稳，坐着。好吧，只要我妈高兴，我去，好好坐着。
　　 相亲活动开始，人头攒动，我开始担心。这么小的一个县城，会不会遇上熟人？要是遇上，让人知道我相亲，会不会又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还不想结婚，也不想谈对象，我该怎么办？万一我妈借小姨的名义，替我相中一个，非逼我结婚怎么办？这么一想，不好了，赶紧找个人少的角落，低头玩手机。我妈一看我玩手机，不高兴了，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让我站起来四处走走，看看。看什么看？见到帅的我会腿软，冒虚汗，说不了话。见到秃顶的、肚子大的、一把年纪还穿白裤子灰西装的，我又会觉得恶心，头晕。
　　 算了，低着头，继续玩我的手机，任我妈处置吧。果然，我妈那暴脾气上来，一把拉过我，只差扬起手巴掌。
　　 我还不知道我妈，呵呵一笑，脖子一缩，她能奈我何呢？
　　 逃脱相亲现场，脱了鞋子，我在田埂上疯跑，在大片大片的葵花地里扮着鬼脸拍照，把我妈逗得哈哈笑。我妈一笑，天蓝了，风柔了，闻什么都是香的。
　　 我妈是个执着的人，她认准的事，八匹骡子都拉不回来。相亲这件事上，指望不上我，她一个人又偷偷去了很多次，终于给我小姨相中了一个养猪的。她跟我说的时候，我差点笑破了肚皮。我见过那些系着围裙，穿着水鞋顶着块头巾在猪圈里忙来忙去的女人，还没见过哪个男人也这样。虽然没见到照片，凭大脚拇指也能想象那个留在村里养猪的男人大概会长什么样。
　　 我说，我妈，我小姨好歹也在大城市待了那么长时间，她能闻得惯一个浑身沾着猪食味的男人的味道吗？
　　 我妈说，猪食味怎么了？老娘还不是天天围着猪食锅转，你们嫌弃过吗？
　　 为了让小姨尽快回来和这个养猪的见上一面，我妈也算是挖空心思了。她给我小姨打电话，妹啊，无论你忙不忙，尽快回来一趟，姐有急事。
　　 到底有什么急事，无论小姨怎么问，我妈都不说。
　　 小姨风风火火回来，一听相亲，板凳都没坐热就走了。幸亏高铁跑得快，不然的话，我妈说什么都会紧紧拽住。
　　 小姨打电话给我帮她租院子，说要回来，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只是，我还是不相信小姨的话，她看惯了大城市的繁华热闹，怎么会一下子想回来养猪种地呢？除非，她已从我的纪录片里闻到了什么味道？
　　 到底是什么味道呢？我把片子仔细地回味一遍，古树，林荫，菜园，石墙，石埂，石头房子，石头猪圈，石头茅房，没什么呀。哦，我想起来了，片子里还有我吃火烧洋芋、丝窝糖、烤青头菌、干酸菜面条等镜头。镜头里，我还亲自挖洋芋，喂猪，坐在改造的茅房里喝咖啡。
　　 一定是这些。只有这些才会让一个来自土地又远离了土地的人感到亲切，感受到踏实。
　　 我妈知道小姨要回来，还要住上一段时间，别提多开心。租院子的事，小姨托我，我妈操的心。选院子的时候，我妈不允许我多嘴，只让我陪着，负责给小姨拍照，拍视频。
　　 那几天，我陪我妈差不多走遍了宣威附近有名的乡村。经过芙蓉寨，我妈说，好，卫生干净，但是山不对，太平了。来到火石盆，我妈还说，好，整洁美观。看看天空，听听鸟鸣，我妈说，树太多，看不到落日，不吉利。稻田冲肯定是不去的，离城太近，少了一些乡野气，更怕我小姨哪天住不下去，一个人偷偷跑回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