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岁月的痕迹(散文)
一
村庄的夜晚是安静的。风摇摆着干枯的枝条,掠过街道,越过屋檐,发出呼呼的声响,似乎要将村庄的灯火吹得更明亮些,为这寒夜增添几分暖意。
几声狗吠,打破了安静的夜色。街上出现了一些人,揣了袖筒,微微向前倾着身体,互相打着招呼,朝村南的大队部走去,那里有一排平房。秋收后分粮,腊月里按工分分红,都是在这个院子里。
秋天时,我来帮家里领过玉米棒子,玉米棒子按照人口多少来分,很快被村里人车拉肩扛弄回家里。剩下的几堆玉米棒子,个头小,颗粒也不饱满。队上负责分玉米棒子的人,看了我一眼,随手指给我一堆玉米棒子,转身走了。我赶紧站到那堆玉米棒子旁边,好像没有我的守护,玉米棒子会被人顺手牵羊拿走。父亲和母亲进城办事,在他们回来之前,我要守护住家里的口粮。
那年,庄稼获得丰收,村里人分到的粮食和钱要比往年多些,村干部说要开庆祝会。
腊月里的一天,大队部的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人。土炕上挨挨挤挤坐着上了年纪的人,相同式样的黑布棉袄,一样的满脸风霜,旱烟的烟雾又冲又辣,咳嗽声和烟雾在他们中间不停地回旋,使他们的闲话聊得断断续续。屋子的中央,留出一块小小的地方,我们一群小孩子表演了小合唱。记得歌词是这样的“红太阳照山河,照山河,小朋友们多快乐呀,多快乐……”我唱得很卖力,头扬得高高的,心里真的很快乐。因为,在土炕上的人群里,爷爷在笑眯眯地看着我,笑的每条皱纹都舒展开,满脸的慈祥。许多年后,我还能记起当时的情景。记得那慈祥的笑脸,温暖了我的童年。
爷爷家与我家隔了一条街。那条街似乎是不可跨越的分界线,母亲不许我越过那条街,去爷爷家里,我常常站在家门口,朝着爷爷家门口张望。爷爷家门口有一颗树,树冠如盖,撒下一片阴凉,常有一群孩子在树下玩耍,看她们玩的得很开心,我迫不及待的想加入其中。趁母亲不注意,撒开两条腿冲向大树下,不过二十几米的距离,等母亲发现我不见了,我早已跑到树下,和小伙伴们玩在一起。母亲虽生气,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血浓于水,亲情是无法割断的。
面对母亲对我的管束,脾气暴躁的父亲保持沉默。两家相隔如此近,父亲很少去爷爷家,两人的关系看上去淡淡的。其实不然,爷爷有哮喘病,每到冬天,发作得尤为厉害。早上喝一碗热豆浆,能暖暖身体,身体暖了,呼吸也能顺畅些。村里有座豆腐坊,父亲将每年家里分到的黄豆,全部交给了豆腐坊。每天天一亮,爷爷穿上他肥大的旧棉袄,将扣子仔细扣好,戴上棉帽子,慢慢走向豆腐坊,去喝一碗热豆浆。事情的复杂,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明白的,在我长大后,才明白事情的经过。而那时,爷爷早已去世,留给我的回忆不多。
二
弟弟八个月大时得了脑膜炎,高烧不退,村里的赤脚医生束手无策,父亲借了村里的马车,送弟弟去了城里的医院。弟弟的病情危急,需要一大笔治疗费,父亲带去的钱远远不够,那些钱还是村里人给凑的。当时,村里的人们刚刚勉强填饱肚子,家家的日子都艰难,父亲只能找爷爷想办法。爷爷是村里的会计,村里的账上总会有些钱,由爷爷出面,跟村里借钱给弟弟治病,爷爷是父亲最后的救命稻草。
父亲走了几十里路,从医院赶到爷爷家,整个人疲惫不堪。进屋后,从堂屋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咕咚”喝下几口,冰凉的水喝到胃里,激得父亲打了个冷颤,从头顶凉到脚底。更让父亲的心凉透的,是爷爷的做法。父亲将弟弟的病情说给爷爷,求爷爷和村里借钱救弟弟的命。弟弟是长孙,生得白白胖胖,十分讨爷爷喜欢。在父亲想来,爷爷没理由不答应和村里借钱。
爷爷坐在土炕上,沉默了好久。爷爷的沉默让父亲觉得透不过气,焦急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当爷爷说出不能拿村里的钱治病,那是明年春耕的种子化肥钱。用了,明年春耕咋办?村里人可是刚刚勉强吃饱饭,他和村里人没法交代。爷爷的话说完,换做了父亲的片刻沉默,而后,狠狠地摔门出去。一股冷风趁机钻进屋里,爷爷不由打了个寒颤,剧烈咳嗽起来。好一会,爷爷的喘息声才平稳下来,慢慢溜下炕,戴上他的棉帽子,出门去了。
爷爷出了村子,朝着西南方向的新庄村走去。两个村庄相隔十几里,走路用不了太久。即使没有风,天气还是干巴巴的冷,手和脸冻的通红。土路本就坑洼不平,如今冻得邦邦硬,脚踩在上面硌得生疼,一路上,爷爷走得很急,顾不上许多。
进村后,在朝姑姑家走去时,心里不断的翻腾起往事。
姑姑自小聪明好学,显示出很高的读书天分。在吃饭半饥半饱的艰难岁月里,爷爷坚持供她读完高中,毕业后分配到了镇上的粮店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是姑姑想尽办法,帮家里弄了两袋玉米,才让家里人度过了饥荒年。也是因为这件事,姑姑被粮店开除,丢了工作,回到村里,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日子过得比娘家好不了多少。姑姑是读过书的人,又在外面工作过,见过世面,办法总会多些,爷爷希望姑姑能像当年一样,帮家里度过难关。
爷爷两手空空而回,主意也没讨到一个,心情更加烦闷。眼见天色见晚,风又扯得紧,只好急急地朝家里赶,一路上也没想出个筹钱的办法。
弟弟急等救命钱,母亲的个性刚强,平日里日子再苦,从不开口求人帮助。为救弟弟的命,母亲求遍娘家亲戚,看尽了人情冷暖,总算借来了救命钱。在以后的日子里,家里的日子更加艰难。日子再苦,总会有个头,而爷爷的做法,深深地伤害了母亲,成了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
父亲为了还弟弟生病欠下的钱,去了城里做清洁工。每天凌晨三点从家里出发,风雨无阻。中午回到家里,吃过饭,歇上一会,下午再去地里劳动。日复一日的辛苦劳作,使家里的日子慢慢好起来。
那天凌晨三点,父亲准时出门上班。院里的黄狗跳来跳去,显得有些烦躁,几声犬吠,引得村里的狗一起叫起来,声音此起彼伏连城一片。鸡舍里的鸡不停地扑腾,拥挤在一起。还没到打鸣报晓的时候,却发出了又长又尖的打鸣声,父亲急于赶路,并没有感觉与平日有什么不同。对着黄狗压住声音呵斥一声,黄狗吓得跑到一旁,停止了叫声。村里的犬吠依然闹腾。
即使是凌晨,闷热的天气还是让父亲骑出一身汗。如果下一场透雨,天气能凉爽些,地里的庄稼也需要一场透雨的浇灌。时间到了凌晨三点二十分,天空突然滑过一道蓝色闪电,那道蓝色的光迅疾而耀眼,蓝光中父亲还没缓过神,大地剧烈地摇晃起来。父亲身体随着晃动,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恰巧旁边有人经过,两个人同时伸出手臂,借助对方的力量稳住了身体。摇晃过后,两人从惊慌失措中还没缓过神,听到不远处房屋的轰然倒塌声。地震了。父亲惊恐地喊出这句话,顾不得许多,掉头拼命往家里赶。
天空下起了细雨。母亲牵着我和妹妹的手,惊魂未定地站在街道上,周围是刚刚死里逃生的邻居们。地震发生时,母亲以为是天空打雷,想起来关窗户,剧烈地摇晃使她瞬间清醒,一边喊一边抓起我和妹妹,把我们从窗户摔到外面的地上。所幸,家里的房屋虽有损坏,但没有坍塌,不然后果不敢想象。
父亲看到我们安然无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没顾上说话,转身朝爷爷家跑去,我们还淋在雨里。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衣服,没有地方可避雨,只有站在街上才是安全的。母亲让我和妹妹站在那里别动,她飞快地跑回院子里。过了一会儿,母亲慌慌张张跑出来,将一块雨布盖在我和妹妹头上。雨还在下,还有小的余震在发生。父亲迟迟没有回来,让母亲很是担心。
三
傍晚时,父亲回来了,爷爷跟在后面,两个人表情沉重,疲惫不堪的样子。村里有些房屋倒塌了,里面的人没能逃出来,爷爷、父亲和村里那些逃过灾难的人,去扒那些倒塌的房子,有些人得救了,有些人永远地离开了。余震接二连三,死里逃生的人们心里充满着恐惧、伤感和对未来的忧虑。黑夜来临,人们开始搭建窝棚。
爷爷和父亲,两个人分头找来些棒棍和高粱秸秆,搭建了一个简陋的窝棚。两人干活时很少说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对方的想法,配合十分默契。两个人站在窝棚外说着话,爷爷说:明天天亮,去屋里拿些粮食和炊具出来。行动要快,发现不对,赶紧往外跑。余震不断,进到没有倒塌的房子里拿粮食出来,有着很大的危险性。父亲接着爷爷的话说道:在窝棚前垒上炉子,只能在外面做饭了。困难是暂时的,人平安比啥都强。两人陷入沉默。彼此心中都在为其他亲人的安危担忧。
窝棚搭好了,因为好奇,我在外面站了一整天,又没吃什么东西,又惊又怕又累,只想躺下来睡一觉。我摸索着钻进窝棚,里面黑乎乎的,空间十分狭小。想站直身体,头上不知被什么碰了一下,顾不得疼,慌忙爬了出来,回到母亲身边,心里才觉踏实。不知道几十岁的父亲,有爷爷在旁边,是不是和我一样感到踏实。我所不知道的是,我们将要在这个窝棚里住上一段时间,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夏天的天气多变化,早上还是晴好的天气,快近中午时,忽然间从东南方向涌过一片黑云,飘到了村庄上空。母亲正在土灶前,翻炒着铁锅里的菜。我和妹妹坐在窝棚里,眼巴巴盼着母亲赶紧将菜出锅,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没等到饭菜出锅,天空急急地落下一阵小雨。母亲抬头看了眼天空,雨水落在她的脸上。顾不得擦去水珠,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锅铲,飞快地端起铁锅,撒腿跑回窝棚里。
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天空重又放晴。母亲出了窝棚,重新找来干柴,燃起土灶,继续做饭。家里存粮不多,母亲精打细算,使家里在秋收前不会断粮。好在,地里的庄稼没受太大损失,人们心里还算踏实。家里有粮不慌。这是父母常挂在嘴边的话。
天气渐渐转凉,窝棚简陋,四处透风,不能长久住在里面,村里人开始建简易房。人们还没有从灾难的阴影里走出来,没有经济能力盖好的房子。简易房结构简单,所用椽头、檩条比原来房子的要细许多,有经济原因也有心里因素。如果地震再次发生,危险性和经济损失会小些。
我家的简易房是土坯垒成的,一间不大的房间,只在北墙上开了一扇窗户,用来采光。母亲用报纸糊住黄泥墙面,使房间看上去干净整洁。炉膛里的火旺旺的,使这简陋狭小的房间里暖融融的。虽是暂时栖身之所,但父母为此付出了许多辛劳。
同往年一样,父亲将秋收后分到的黄豆交给了村里的豆腐坊,爷爷每天照常去喝一碗豆浆。一碗热豆浆,能驱散寒气,能平稳爷爷急促的咳嗽声。
冬天里的一个深夜,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走得很安详。早上,我去送别爷爷,经过那座豆腐坊,看到烟囱里冒着一股股青烟,在空中慢慢飘散。我放慢了脚步,看了一眼豆腐坊,心里陡然一惊,爷爷再不会来这里喝豆浆了,眼里瞬间涌满泪水。
岁月里的故事,在生命的长河里延伸,留下许多深深浅浅的痕迹,让人怀念和回味。惟愿,岁月里的故事充满爱与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