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雪】冬天过后是春天(小说)
一
没有风,却冷。一出门寒意就像汹涌的海水漫过来淹没全身。寒夜过后,草坪的草尖上一层白霜轻轻巧巧地铺开来,像憩息着一层细细的绒毛。深秋的山村摸着了冬的脉搏。
每天早晨荷花推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望着院子里的那些树木花草发会呆,让憋在心囗的那股气慢慢的顺着胸腔顶到脑门,长长的吸一口然后再吐出来,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需要不停的补气才能维持它固有的形状。
今天恐怕出不去了,荷花想。每天温度适合的时候荷花就会用轮椅把王老太推出院子,来到村子的大槐树下,晒太阳,乘凉,有时什么也不为,就为透透气。荷花望天上的云,看树上的蚂蚁,或者什么也不看,两人像两座雕像默默的坐着。有时村子里的老人陆陆续续地聚过来,王老太就同老人们一起闲聊,一起发呆。现在这几个不肯下山住进新村的老人是老村最后的气息。这时,荷花就去村前村后转转,看看这个比那七八个老人还衰老的村子。土墙,青瓦,木门,在野草丛里闪着银光的蜘蛛网,野花遍地的院落,无心却依然枝繁叶茂的古树,绕村而过的小河,无一不透出一种古老的原始。但这种几乎与世隔绝的原始正是荷花现在所需要的。她像一副古老的中药,让荷花的伤痛渐渐舒缓。
“荷花,荷花…哪儿去了?”屋里传出王老太声嘶力竭的叫喊声。隔壁槐花娘葬礼上唢呐声一响,王老太就坐卧不安。
“来了,来了。”荷花扔下手中的两片叶了急忙向屋里跑去。
“我儿花那么多的钱雇你侍候我呢,你光知道偷懒往外面跑。”王老太裹在被子里冲着进来的荷花喊叫着。
“我扫院子呢。”荷花把王老太撕开的被角往紧掖了掖,问:“咋了,想上厕所?”
“打个电话叫你哥回来,我今儿要走了,赶紧。”
王老太口中的哥是老太太的大儿子。对于照顾了王老太已经五个月的保姆荷花来说王老太就是明年也走不了,最起码这个月走不了。
在北方好多山村人死不叫死,叫走。荷花来的第二个月村里就走了一个老人。荷花一直佩服“走”这个字用在这里的玄妙。仿佛一个人厌了,烦了,在一个月高星稀的夜晚离家远游一样。让人世间最悲伤的事变的轻松,洒脱,甚至,甚至有那么点的浪漫。荷花曾经无数次在脑海中规划过自己走的时间和情境,可最后这一刻遥遥无期,她只得把这口气提起来好好的活着。
“我哥忙着呢,你没事的……”荷花皆力劝慰王老太她身体好着呢,是不会走的,可王老太在唢呐声中心惊肉跳,双眼紧闭,渐渐的呼吸都有点困难了。荷花只好拿出手机给王老太的儿子打了电话,并告诉了老人的情况。王大哥告诉她,不要怕,母亲是被吓的,并嘱咐荷花给老人插上氧气,服一片安眠药,含一粒救心丸就行了,下午他就回去。
荷花按照王大哥的嘱咐服侍完王老太,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中午。到了下午,看王老太一切正常了,王大哥也回来了,荷花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王大哥忙完槐花娘的葬礼回家,荷花向王大哥提了自己要休假的事。
“你准备休几天?”王大哥问荷花。荷花来当保姆侍候王老太,月薪四干,每月休息两天,张雅已经来了五个月了,正好十天。
“十天。”荷花说。
“噢,你已经来了五个月,正好十天。应该回去看看家人了。”王大哥满脸的歉意。
第二天,王大嫂来接替荷花。
“你家在姜城哪儿,我送你到家吧!”安顿好家里的事王大哥对荷花说。
“送到姜城就行,我在姜城给家里买点东西再回。回家的车多着呢。”荷花说。村里没有直通的班车,每次出山都得王大哥接送。
荷花曾经有两个家。一个是娘家,在渭河边的张家寨,离姜城只有三四里的路程。每年夏天河堤上柳树成荫,芦苇为屏,池塘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荷花,漂亮极了。荷花娘生荷花时荷花开的正艳。荷花娘吃过晚饭去河堤上溜达,走着走着肚子就疼了,到医院生下了荷花。就给宝贝女儿起名荷花,希望女儿像荷花一样漂亮。也许与荷花有缘,荷花自小到大总喜欢去河堤路上溜达。微风,鸟鸣,蝉叫,花香,荷花总觉得自己就是那塘中的一枝荷花。可命运却让她成为了一棵没有根的浮萍。现在父母没了,她只是一个过客。荷花总觉得父母的早逝与自己有着丝丝缕缕的关系,心怀愧疚,睹物思人,便不愿回家。另一个家是几间不同的出租屋,儿子是家里的那盏灯,他明亮,温暖。现在儿子没了,灯灭了,家也就没有了。她也想回家,可现在家只是一个念想,一滴泪安放的漩涡。这些她不会对任何人说。
二
到了姜城,荷花先找了个旅馆登记,把自己的一个包放在旅馆。原先荷花在姜城有一间出租房,但在找到保姆这个活后就把房子退了,一月是一月的钱,她没有钱花在一间不住的房子上。休息了一会,在旅馆下面的面店里吃了一碗面,又去街道买了一些东西,荷花雇了辆出租向郊外的风凰山去了。
到了凤凰山下,荷花付了钱让出租车回去。
“要不,我等你一下,你完事了我再捎你回去,这儿的车不好搭。”司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很热心。
凤凰山虽然山青水秀,但在这深秋也是人迹罕至,能来的大多是去山上公墓祭奠亲人的。
荷花谢了小伙,五个月没来看儿子了,她想多陪陪儿子,不能耽误人家的时间。于是要了小伙的手机号码说回去时再让他来接。
儿子张磊三年前就长眠在这里了。同岁的孩子今年正好十八岁了,但儿子永运是十五岁,三年前定格,永远是花样年华。
荷花把包里买的水果摆放在儿子的墓前,点燃香纸坐了下来。这是一处新建的公墓,有人定期打扫,绿化很好,环境优美。最初荷花是想把儿子安葬在娘家村里的坟园,那里有祖先,村里有父母兄弟,儿子熟悉,不会孤单,但荷花跪下村里人都没有让儿子进村。年纪轻轻的死了,而且是飞来横祸,不吉利。荷花只好在此处为儿子买了一方安身之地。
儿子淡青色的墓碑泛着清冷的光,时不时就有一片树叶盘旋着落下来,偶尔两片相撞发出沙的一声,太安静了!儿子不喜欢,儿子打小喜欢热闹。坐在屋里,门外一有动静就哒哒的跑出去看,然后回来手舞足蹈的讲给荷花听,这时望着儿子的荷花觉得自己拥了全世界。可现在儿子要永远躺在这里了。荷花用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突突的往外崩,快要按不住了。一蓬野草挨着碑石长了出来,荷花想拔出来,起了三次身都没有起来。腿软了,像儿子十五岁生日那天为儿子下的长寿面。儿了爱吃硬面,面下锅里两煎儿,捞在碗里支棱着,一根是一根,一碗干面三二分钟就进了肚。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可儿子没有老子,只有老娘,老娘得拼了命让儿子吃饱吃好,要不,一米七的大个儿咋长呢。可那次咋偏偏面就下软了呢,那是儿子的最后一个生日啊!都怪自己煮着面又去炒菜。长寿面呀!生日,菜不吃行,长寿面得长长的吃!可自己给儿子下的长寿面过了,煮烂了!都是自己的错,自己不中用啊!荷花跪着一步一步的爬向那株野草。那是一株狗尾巴草,粗壮的根深深的扎进土里,显示着曾经的茂盛。一下,两下,手抖着,胳膊重的抬不起来,使出浑身力气拔不出一根草来。眼泪顺着脸颊掉在地上,打在落叶子上。终于拔出来了,狠劲的向远处抛去,哭声也向山间,向沟壑飘去。旁边树上受到惊吓的几只乌鸦腾空而起呱呱叫着飞向远方。
眼泪没了,就靠着墓碑睡一觉,小时候娘儿俩就这样头靠着头睡觉。暮色来了,荷花把特意留下的纸钱给儿子周围的每一个坟头都烧了些,磕头,磕响头,她对他们说,孩子小,胆小,怕孤单,请你们多多照顾儿子,我给你们磕个头算是感谢了。一圈下来荷花的额头有了明显的淤青,她摸了摸拽下一缕头发盖住额头。随后给开出租车的小伙打了个电话回到了姜城。
第二天准八点,荷花走进了公安局的院子。这时间领导们刚上班,人都还在办公室,九点以后就说不来了,这规律是三年来荷花摸索出来的。门房的老大爷提着一把笤帚正扫院子,看见荷花说,来了。荷花说,来了。
“这一阵时间长了没来。”大爷把笤帚夹在胳肢窝说。荷花咧了咧嘴,算是笑了一下,问道:“在吗?”
大爷不说话,只是朝着一个方向撇了一下嘴。荷花再不说话向那个方向走去。
三年来,这座城里的每一个政府机关她熟悉的如同自己的家,公安局,妇联,民政,报社……,她得给儿子讨个说法,儿子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
走进局长办公室,一个小伙迎了上来。“阿姨,你有什么事吗?”他怕是这座办公大楼里唯一一个不认识荷花的人。
“找刘局长。”荷花说。
坐在办公桌前翻着一叠文件的刘局长抬头了一眼荷花,对小伙说:“小孙,你忙去吧。找我的。”
“坐吧,张师傅。”刘局长倒了一杯水放在荷花面前。“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我不会死的。我还得给我儿报仇呢!”荷花说。
“事已至此,还得往前看,保证身体重要。”刘局长说。
“张健,马逸飞找到了吗?”荷花不想说也不想听过多的废话。
“还在协调,小孩子,未成年人,又不够负刑事责任,咱们只能帮忙协调,任何事咱都要有法律依据呀!”这些话刘局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可除了这些话他真的不知再说什么了。
三个十来岁的孩子打架,一个孩子跌倒正好头撞在雕石上,血流了一地,当场死亡,死了的孩子就是荷花十五岁的儿子。事发地是一个湿地公园,也没有监控设施。传唤另外两个孩子都说是荷花孩子自己跌倒的,私下也有人说是另外一个孩子推了一下,但却没有人出面作证,就很难定罪。三年前这件事情在姜城闹的沸沸扬扬,荷花报案,上访要求严惩和儿子打架的其他两个孩子。可两个孩子都是未成年,协调让两个孩子的家长赔偿给荷花一些钱,可荷花就是不同意,非要那两个孩子进监狱,隔一段时间就来闹一回。荷花每次来不找别人,去哪里只找最大的官,刘局长一看到荷花头都大了,先是热情接待,后来就躲,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自己也身为人父能理解。这几个月没来,刘局长以为荷花放下了,没想到又来了,而且正撞了个正着。
“你们是故意不找,你们就是包庇杀人犯,你们是同谋……”刘局长的话刚落,荷花瞬间爆发,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
“张师傅,话不能这样说吧!这是公安局,如果你觉得我们办案不力,你可以找律师通过法律渠道去解决,你这样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刘局长听荷花这样说也有点生气,把杯子使劲的往桌子上一放,杯子里刚沏的茶水晃了出来,刘局长又拿着抹布去擦桌子。荷花委屈的号啕大哭,刚才出去的那个小孙进来指着荷花说:“这是公安局,你当是菜市场呀?”说着就去拉荷花,荷花没防备连人带椅子一起倒地,发出咣当的一声响,门外又走进来两个警察,其中一个女警把那个小孙往旁边拉了一把去扶荷花,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又叫了个人才把荷花搀起来,荷花的两条腿却像僵了一样怎么也迈不开步,只得架着荷花落了座。女警看荷花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又找来纸巾递给荷花。这时有人喊刘局长去开会,刘局长安慰荷花说:“你先回去吧,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然后就走了出去。女警坐在旁边劝了一会儿也说有事走了。不知哭了多久,荷花扶着桌子慢慢的站起来,一步一步挪着向外走去。看着荷花远去的背影那个小孙说“这个女人像个泼妇!”
“那两个小孩的家长也不是好东西。孤儿寡母的养个孩子一下子说没了就没了,赔那么点钱连娃的丧葬费都不够,还说出于人道主义。”女警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死无对证,虽说私下有人说是那两个小孩推倒的,可咱们调查了这么久就是没人出来直接作证,有啥办法。现在那两个小孩还转学走了,有啥办法。”旁边一个人看着荷花扶着墙走出大门叹了口气。
看不见太阳,天空是一帘铅灰色的幕帐,就在头顶。仍旧只是冷。不知道为什么,自打儿子走了,荷花总觉得冷。上了街道荷花靠着街边的行道树坐了下来,把衣服上的拉链直拉到头,憋的喘不上气又拉下来,把衣服上的帽子盖在头上,仍不停的打寒颤。腿有干斤重,脚却像踩在了棉花上,必须坐下来,她对自己说,快坐下,否则自己就要飘起来了。挨着冰凉的石阶,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恍如隔世。这样的结果是荷花预料到的,却是不能接受的。她不相信儿子死了,就没有一个说法!缓了缓,荷花扶着行道树站了起来,黑色的衣服上粘满了为防冻刷在行道树上的白色浆,从后面望去像半块没擦干净的黑板在行走。
三
十天后荷花又回到了王家湾村继续做王老太的全职保姆。她得攒钱,去省城,去北京,去为儿子讨个说法,这是她余生唯一要做的。
“那是我妹王静,”从王大哥车上下来,王大哥指着已站在院子里的一个女人对荷花说,“这两天我照顾我妈着呢。”荷花瞄了一眼,女人大概四十多岁,身体微胖,圆脸,皮肤白晰,衣着时尚得体,自带一种福态。
“这是荷花,这几个月妈多亏荷花侍候。”王大哥对走近他们的女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