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角色】聋子(征文·散文)
那个喊父亲小名的人走了,今后,再没人那样喊父亲,父亲一夜衰老,变成真正的老人了。
那个喊父亲小名的人是聋子,他聋了一辈子,并不知道父亲后来也变得和他一样聋。我常常听到两个人坐在一起聊天,惊雷一般,你一句,我一句。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清对方说什么,最后,聋子的声音都会变小,变轻柔。
聋子读过书,识字,和父亲相比,是个有见识的人。
多数时候,是聋子来找父亲。我家瓦房低矮,聋子每次来,都得弓着腰。跨进门,聋子才直起身。进屋后,聋子并不急着坐,他拎着猫耳斗的双手背在身后,在屋里四处打量一遍,再静静盯着父亲端详一阵。父亲呵呵地笑着,站起来,拍拍沙发示意聋子坐自己的位置。聋子坐下去,父亲开始翻找他的土茶罐,为聋子炕茶。聋子咂两口旱烟,开始给父亲讲煤场的人和事,父亲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声音很大。聋子嘤嘤嗡嗡,从煤场的李二娃讲到各国首脑,父亲听不懂了,给茶罐加水。茶罐和茶正热烈,见了水,瞿——冒一阵白烟,茶水就在茶罐里沸腾了。聋子把茶喝足,把话讲完,见母亲做饭,要回家了。父亲拉着他的手,聋子把父亲的手松开,父亲转而牵着他的衣襟,他后退着说,改天我又来。直到母亲也把手伸上去,他才难为情地坐下来。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刚刚走在老年的路上,聋子抽旱烟,用的还是猫耳斗,父亲茶瘾大,用的还是土茶罐,渐渐地,他们都老了,都把自己的爱好戒了。
上次见面,是聋子的生日。那天,他儿子为他宰羊,亲朋好友都去了,父亲也去。
自从摔跤住院之后,父亲已爬不动聋子家门前那个大坡了。那个坡很长,四十五度倾角,路面不宽,技术不好的人,摩托车都骑不上去。微型车、小轿车更是开不上去。那边打电话来,我凑到父亲耳朵边大声说,去吗?父亲换换衣服,拿上拐棍说,去。我跟在他身后,平缓处,他边走边抬头,不时看看不远处的苏乃山。
苏乃山曾有他的姐姐,最后一个疼他的亲切地喊他小贵的姐姐。她七年前不在了,只剩下聋子。聋子也喊他小贵,也像他姐姐一样看着他笑,但不会时不时地给他送白菜鸡蛋。父亲是最爱这个姐姐的。有姐姐的那些日子,父亲常往苏乃山跑,有时拎着几个苞谷粑粑,有时带上块豆腐。那时,他的腿脚还灵便,走路也还不会往上飘。
父亲走得很慢,像闲游。上石坎,我想伸手去扶,他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挣脱了。
我知道父亲走得吃力,他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喘息声传到我耳朵里。我走走停停,看路边的花,看那些长得比人还深的苞谷,它们正在出天花。父亲放慢脚步,看看坡顶,看看远处的米尔河。曾经,河对面还有他的另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慈祥,温柔,顶着包头,裹着小脚,最像我的奶奶。可惜,很多年前她就走了。
父亲额头渗着汗,来到一个平缓处,他一手扶住拐棍,一手从口袋里掏出块汗帕擦擦额头。要在平时,他必定还会用那只擦汗的手捶捶后背。这次,他没有。我回过头问,要休息一下吗?他摆摆手,又迈步了。我几次回头看他,他像在躲我的目光,可我还是发现,他会不时抬头去看坡顶。我想,从前,他的姐姐知道他来,必定也在坡顶看他。那时候,他是她的小兄弟,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回顾她的一生,聋子从不让她缺衣少食,可她还是常被聋子“欺负”。年轻时,聋子在汤家沟煤场上班,常不着家,年纪大了,聋子爱赶街,一去就是一整天,有时还玩失踪,让她找不到踪影。家里那些鸡猪,山上那些苞谷洋芋,她哪能指望聋子。那么多娃娃要养,她急,她哭,父亲心疼,背上箩箩去聋子家地里帮忙背洋芋,撕苞谷,背粪,犁地。如今,再没人这样需要父亲了,父亲整天窝在沙发里,变得那么无足轻重。
上了坡就能看到聋子家。聋子的房子在最后排,靠近森林,不过,聋子如今并不在那儿住。年初,他也摔了一跤,从石坎上跌坐在石坎下,不高,却摔断了髌骨。出院后,他移到了前排,二儿子家。二儿子家的房子高大,与聋子的身材相比,很配。聋子坐在沙发上,见到父亲,眼睛瞪大,呵呵笑两声,一把握住父亲的手,父亲坐下,他的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拍着,看着父亲笑。聋子大声问,你还好吗?父亲说,都是些老毛病,一下子也好不到哪里去。聋子垂下头,抬起头来,说,管他呢,过一天算一天。说完这句,聋子开始减慢语速,缓缓地摆他前一阵子摔跤、住院的那些事。父亲看到聋子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憔悴了好多,也问,你现在感觉咋样?聋子很少生病,他不知道如何给父亲形容,只说,还是能跑能跳的好。父亲早不知道跑的感觉,他的日子像他的身体一样,都在慢摇。聋子不一样,换了髌骨,养一段时间,照样能“跑”。
这不,在他去世的那个白天,他“跑”到乐丰街去了。乐丰街是热闹的。聋子可以不抽猫耳斗,但他不能在这份热闹中缺席。乐丰街上的箩箩、篻基、耕索、大花箩,锄头、铲耙、钉耙,那曾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如果不是上了年纪,他的儿女阻止,他还要继续在屋后的那片土地上发挥余热。乐丰街还有他的老伙伴,有他熟悉的人和事。我猜,他那天去,一定很想叼着他的小烟锅守在街口,遇一遇当年和他一起在煤场待过的那些老伙伴。可惜,刚到街不一会儿他就吐了。他一定想知道哪些老伙伴走了,哪些老伙伴还在,在的,再迎上去打个招呼,笑一笑,算是告别。我不知道他最后一天逛乐丰街是什么感受。我只知道,对于山里的人来说,乐丰街上的一切都是新的,鲜活的,稀奇的,与时代脉搏相联系的。我想,聋子一定想在乐丰街找到城市与农村的那段空缺,看清楚,记住,回来找父亲,再给父亲摆摆。父亲是真的“跑”不动了,木戛到乐丰街,短短的四五公里,那是他的拐棍无法跨越的距离。
羊是为聋子宰的,却与聋子没什么事。聋子只需要端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招呼一下自己的老朋友,足够了。在这个屋里,除了父亲,能和聋子谈得来,说得上话的,再没别人了。亲朋好友中虽有叼旱烟的,与两位老人比,他们的皱纹还没爬满脸,经历的苦难还没两位老人多,是浅薄的。简单的问候之后,父亲再没什么话,他慈祥地看着聋子的儿孙,一如既往地笑。聋子注视着进进出出的帮忙人,自顾自的摆着他最近见到的新奇的人和事。父亲听得很专注,不时用微笑给聋子做出回应。聋子还没摆完,羊汤锅上桌,喊吃饭。两兄弟拉着手移过去,为坐上席而推让着。聋子给父亲递碗拿筷,给父亲夹菜,喊父亲多吃点,父亲也给聋子夹菜,喊聋子多吃点。聋子送一块羊肉进嘴里,嚼几下,停住筷子张望。帮忙人过来,他说,这肉还不耙,再煮煮。帮忙人答应一声,出去,又端来一盆羊肉。聋子吃了一块,摇着头,再不往父亲碗里送了。
离开桌子,两人都无话,坐在院窝里喝茶,聊天,看夕阳,看聋子最小的那个小孙女。那孩子由她妈妈抱着,阳光里,粉嘟嘟的小脸红润而有光泽。她在看着聋子笑,因为聋子拍着手,扮着鬼脸在逗那孩子。
聋子是有福气的人。儿子,儿子的儿子结婚成家,又有了儿子,热热闹闹的,几大桌。那孩子被她妈妈抱进屋喂饭去了,聋子转过头来,说起他的小儿子。他的小儿子最像他,大眼睛,高颧骨,嘴甜,帅气。他说,我这些儿子,就这个最忙,一天到晚的,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他离他的小儿子七八百公里,他的小儿子没法给他打电话,可小儿子的一切,他什么都知道。为了这次团聚,他的小儿子也是开了六七个小时的车的。此时他的小儿子正呵斥着自己那个已爬到院窝楼上去狂跳的儿子。那孩子像极了小儿子的小时候,玩起来就不会歇气。
院子里,等着吃饭的人很多,帮忙的人也很多,切菜的,洗碗的,盛汤盛饭的,进进出出。进来出去,有人喊聋子爷爷,有人喊聋子老祖,聋子什么都听不见,只一个劲地点头,微笑。聋子看着灶上的一大锅羊肉,忽然有了感慨,说起小时候,他们跟着父母四处逃荒躲难,草根吃了,树皮吃了,实在找不到吃的时,还吃观音土。父亲没听清他讲什么,呵呵笑着。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草根树皮父亲指给我看过,至于观音土,我不认识那是怎样的一种泥土,只能理解为一种窑泥一样的东西。
父亲不喜欢坐硬板凳,坐久了他的腰背都会疼。他必须找一个什么东西撑着,可这不是自己家,他不想麻烦人。看看天色,父亲实在坐不住,他要回去了。即使家里的那些鸡猪他也在照看,他却不能像母亲那样说,家里的那些鸡猪都还饿着,都在等我喂食。父亲终是耐不住了,拍拍聋子的手,往家的方向指了指,聋子看到,把他的手紧紧拽住。父亲试了几次,站不起身,只得又坐了一会儿。
这次,父亲实在坐不动了,他要回去了,不想跟聋子讲。父亲悄悄站起来,聋子看见,一把又把他拽下去,父亲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聋子这才想起,父亲和他都已不再是当年一起草地上摔跤、在饭桌上扳手腕的年纪了。
看父亲要走,聋子的孩子都来劝,小舅,在这里陪我爹住一晚,明天我送你。父亲摇着头微笑着说,我二天再来。父亲真的要回家了,聋子紧紧拉着父亲的手,像个离不开母亲的小男孩。父亲剥开聋子的手,说,二天我又过来。聋子笑着问,二天是哪天?
见留不住,聋子终于松了手,脚步移动着,脖子硬了一下,眼里多了一丝怅惘。父亲缓缓移着,聋子已把父亲送到门口,不忘嘱咐,一定要来嗄!父亲摆摆手,示意聋子回去,走两步,又回头。聋子从门里走出来,父亲又回头,又摆了摆手说,天凉,回去了。那时还是盛夏,聋子穿着棉衣,父亲看到了。
聋子走了,走得决绝。当他的儿孙喊他吃早饭的时候,手脚已冰凉。在村里,这样的消息是长了脚的,没一会儿,整个木戛都传遍了。父亲耳聋,只要没人凑近他的耳朵大声说,他是不会知道。耳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是最好的。
也许,对于生死,父亲早看透了。不过,父亲不会像聋子,他知道我们会伤心难过,所以再疼再难受也熬着。聋子不像父亲,年轻的时候,贪玩,常常忘了家里的妻儿。年纪大了,任性,叫他不要干的事他非要干。这次,他的儿女为他装修好房子,也准备好了长长的假期陪他坐坐飞机、轮船、高铁,他说走就走了。从这个层面上说,聋子是懦弱的,无情的。冬天都快过去了,聋子为什么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呢?我多么希望他睡一觉起来,还像父亲一样,知道喊疼。
聋子走了,在这世上,我的父亲就再没兄弟姐妹了。
聋子走了,最后一个喊父亲小名的人走了,父亲从此不再年轻,他成了我们家的老人,唯一的一个。不知道父亲在母亲为他燃起的炉火边打盹时会不会做梦,如果做梦,梦里会不会有聋子,有他的其他兄弟姐妹,有爷爷奶奶。如果有,希望他们都不再回到童年,不用跟在爷爷奶奶后面逃荒,躲难,吃观音土。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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