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岁月】幸福(散文)
“站生娘娘坐生官”,是我们老家的一句俚语,意指女孩若以站立的姿势降生,未来或可母仪天下、统御后宫;男孩若以坐着的姿势降生,则预示着高官厚禄、骏马驰骋。以孩子出生的姿势,来预判其人生轨迹,实属无稽之谈,但在老一辈人眼中,孩子历经磨难,才降临到这个世上,此乃天命考验,预示其将担大任,绝非等闲之辈。
我的堂哥就是坐生的。那时候农村生孩子都不去医院,伯母在家折腾了一天一宿,才把他生下来,因为屁股先出来,头卡在里面,孩子生下来时呼吸全无,幸亏接生婆经验丰富,提着他的两只小脚,倒挂起来,在屁股上扇了两巴掌,他才哇哇哭起来。全家人都觉得这个孩子是颗福星,将来前途无可限量。我家世代从未出过显贵之人,这个孩子的到来,被视为天赐福祉,或可改变家族命运,爷爷特地为他取名叫“幸福”。
爷爷有五个孙子,三个孙女,他独宠爱幸福,从小把他带在身边。幸福长到四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孩子该有的情绪他都没有,就知道整天傻笑。伯父伯母觉得不对劲,带他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生产时的窒息,伤害了他的大脑,造成他智力不佳、语言发育迟缓。伯父伯母听闻,如遭五雷轰顶,带着幸福四处求医问药,都不见任何起色,后来慢慢接受了现实,也收回了对他寄予的厚望,重点培养其他两个儿子了。
伯父是乡村教师,很注重孩子们的教育,幸福的两个哥哥,学习成绩都出类拔萃,伯父把所有心思都花在这两个儿子身上,对幸福则不闻不问,只有爷爷依然把他视若珍宝。
幸福六岁那年,终于会说话了,他并不傻,只是脑子转得很慢。他上了一年小学,因学习跟不上,只好辍学在家,很小就跟着伯母下地干活。幸福的两个哥哥不负众望,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伯母带着幸福种蔬菜大棚,再加上伯父微薄的工资,勉强供两个哥哥上学。
因常年下地劳动,幸福慢慢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小伙子,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眼神略显呆滞。他寡言少语,问一句答一句,很少主动跟人说话,脸上总是挂着憨厚的笑容,微笑是他跟外界交流常用的语言。
哥哥们都考上了名牌大学,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连摆了三天流水席庆祝,幸福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拿着录取通知书,跑前跑后地展示给客人们看。然而同时供两个大学生,对这个家庭来说,可是笔不小的开支。为了给哥哥们凑学费,农活不忙的时候,幸福就到处打零工,他在砖厂搬过砖,在建筑队抬过钢筋,在水泥厂扛过水泥,在镇上的中学掏过粪,只要给钱,无论吃什么苦,他都甘之如饴。
哥哥们大学毕业后,都公费留学去了美国,后来又在当地成家立业,并拿到了绿卡。伯父伯母曾寄予厚望的儿子们,就这样飞了,远隔着浩瀚无垠的太平洋,哪怕只是见上一面,都变得无比艰难,更别指望他们能承欢膝下、照料双亲了,到头来留在伯父伯母身边的,竟唯有那个一直被他们忽视、瞧不上眼的幸福。
幸福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爷爷动员全家人帮着打听,屡次相亲,人家都嫌他木讷,没了下文,随着年龄地增长,幸福自动被归入到光棍的行列里去了。
伯父是家里的长子,奶奶去世后,爷爷一直跟着他生活。后来伯父调到城里教书,伯母也跟着去了,爷爷年纪大了,故土难离,不愿去城里居住,幸福就自告奋勇留下来陪爷爷。他跟着爷爷一起放羊,一起赶集,一起在墙根下晒太阳,一起抽旱烟袋,爷孙俩一天到晚,形影不离。
“我这个孙子,可不得了,是坐生的,将来老天爷会关照他的。”爷爷逢人就说,“坐生的?那可不是一般人,站生娘娘坐生官嘛。”来人拍拍幸福的肩膀附和着,幸福不答话,只是憨憨地笑笑。
有一天,爷爷在野外放羊的时候,突然昏倒了,多亏送医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但从此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全靠幸福照料。从此幸福很少出来,天天在家围着爷爷转,洗衣做饭、喂汤喂药、端屎端尿、翻身擦洗,把爷爷照顾得无微不至。
幸福比我大很多,我跟他没有多少交集。爷爷病倒时,我正在读高中,放了假就跑去看爷爷,见幸福正在有条不紊地照顾着爷爷,我很想帮他,但被他拒绝了。他还把我当小孩子,让我坐在椅子上,拿出糖果给我吃。爷爷睡着了,我想尝试着跟他聊会天,“幸福哥,你辛苦了。”他只回我一个憨憨地微笑。我既帮不上他的忙,又跟他说不上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爷爷在幸福的精心照料下,又活了五年。在这个世界上,幸福跟爷爷最亲,只有爷爷最心疼他,爷爷去世的时候,幸福哭得撕心裂肺,他那凄厉的哀嚎,在村子的上空飘荡,闻者无不动容。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幸福笑过,家里人都说,这回幸福再不会整天傻乐了,谁知道两个月后,那招牌式的憨笑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脸上。
送走了爷爷,伯父也退休了,他带着伯母回到农村养老。伯母在家饲养着满院的鸡鸭鹅兔,伯父和幸福则侍弄着一个小菜园。一家人吃的蔬菜、肉、蛋都自给自足,完全无公害,既吃得健康,又能锻炼身体。伯父有退休金,国外的两个儿子还经常给家里寄钱,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谁料这样的好日子刚过了两年,伯父就中风了,两条腿不能走路,只好做轮椅,幸福又忙着照料父亲,背他如厕,带他就医,推他去赶集、去乡间小路上散步,对此他任劳任怨、毫无怨言,脸上还是终日洋溢着憨憨的微笑。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伯父又一次中风后,再没有醒过来,幸福埋葬了父亲,还没等他从丧父之痛中摆脱出来,伯母又病了。伯父去世后,伯母的健忘症越发严重了,甚至不认得回家的路,后来连幸福都不认的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幸福精心地照顾着母亲的饮食起居,默默忍受着她的喜怒无常,经常无缘无故地遭受她的漫骂和殴打,被她抓花脸、打破头是常有的事。为了防止母亲走丢,幸福不让她单独出门,走到哪里都带着她。不管怎样,只要母亲还在,家就还在,这个时期的幸福,脸上依旧整天挂着憨憨的笑容。
在幸福的悉心照料下,痴呆的伯母又活了八年,便撒手人寰了,此时的幸福也已年逾花甲。他带着巨大的悲痛埋葬了母亲,从此以后,他脸上那招牌式的笑容不见了,整天坐在墙根下,闷头抽着旱烟袋,烟雾在他紧缩的双眉间缭绕。
幸福的两个哥哥也上了年纪,遗传了家族的心血管病,身体都不好,经受不住旅途劳顿,父母去世时,都没能回来奔丧,只寄来一大笔钱,嘱咐幸福要风风光光地安葬父母。父母走了,幸福的哥哥们会定期给他寄来不菲的生活费,他的晚年本该过得很安逸,然而他却不会笑了,整天蔫头耷脑,愁眉不展。
伯母离世不足一年,家里打来电话,说幸福没了,他走得平静而安详,在夜里睡觉时溘然离世,未受丝毫痛苦煎熬。挂断电话,我不由得悲从中来,这个因坐着出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孩子,完成了上天赋予他的所有使命,便悄然离去了。他的生命之花,只为至亲绽放,一旦亲人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便默默凋零了。从他脸上常挂的笑容不难揣测,尽管他的一生布满荆棘,但能为至爱亲人奉献自己,他应该是幸福的,定然如此,上天是公正的,赐给他多少磨难,就会回报他相应的幸福,倘若幸福这般纯善之人都无法拥有幸福,那这世间又有谁还能有资格拥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