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我的故乡,我的家(散文)
一
二十岁那年,我走出村庄,奔向我渴望已久,充满无限向往和憧憬的城市。心情是激动的、兴奋的,还有一点点忐忑。我不知道,未来迎接我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那是冬天里的一个早晨,天气一如既往的寒冷,路旁的柳树以坚韧的姿态不动不摇,积蓄着力量。待到第一缕春风来时,枝枝条条绽满鹅黄的嫩芽。不禁让人心里一惊,感叹一声:春天来了。没等你缓过神,细细窄窄的柳叶摆着柔软的身姿,在微风里荡漾,沉寂的土地又一次唤醒,铺展开绿色的田野。
村庄,田野,路旁的柳树,是如此的熟悉。每一处,都有我成长的足迹。或深或浅,快乐与忧伤,都留在了原地。我沿着这足迹,义无反顾走出了村庄。
曾经的年代里,走出村庄,去城里工作,做个城里人,是许多农村孩子渴望又难以实现的梦想。因而,我的心里有着小小的优越感,并为此而努力的与村庄做着剥离。我的足迹越来越少的出现在村庄里,田野上。曾想,这里将被我称为故乡,存放在我的记忆里。从没想过,许多年以后,我会重新爱上这里,让自己的足迹重新印进泥土里,留下深深的痕迹。
二
从城里出发,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到达终点站。下车后,再走上二十分钟,就回到了村里的家。五间青砖灰瓦的房子,静静的矗立在那儿,一年年,一岁岁,砖石和灰瓦都镀上了岁月的痕迹,:历经风雨侵蚀,依然坚固。没有沧桑,只有厚重。院门口的两棵香椿树,从一棵纤细的树苗,长成了越过屋脊的大树。它的每道年轮上,都刻有村庄的故事。再将这故事叠加,渗透进每片叶子,慢慢地伸向更高的地方,让风将这故事带给每一个走出村庄的孩子。听到故事的孩子,心情千回百转, 终会在某一天,回到故乡。
我回来了。在春风和暖的日子里。门前的香椿树,刚刚长出嫩芽,独有的香气飘出好远,在我刚刚拐进街角便已闻到。不由加快脚步,奔到树下,仰头观望,左一圈又一圈,寻找着最佳位置。少年时,我会攀上院墙,站在墙头上,伸手拽过一根树枝,麻利的摘下香椿芽。而今,我只能站在树下,估量着树的高度,然后找来一根长竹竿,将铁丝弯成钩绑在上面。工具做好了,吃力地举着竹竿去钩香椿芽。树枝被我钩弯,颤颤悠悠不停摇摆,香春芽没落下几朵,而我的胳膊酸痛地举不起来,也只好作罢。仔细捡起地上的香椿芽,装进袋子里,准备带回城里去。
香椿树苗是我和母亲一起栽下的,那时我十几岁的年纪。在我们那里,香椿树很常见,村里人喜欢吃香椿芽的人不多,任它们在肆意的生长在村庄里不起眼的角落。村里人更愿意在院里院外栽上桃树,苹果树,在物质生活不富裕的年代,果树带来的收益无疑是最大的。母亲在田野的沟渠旁挖来两棵香椿树,准备栽在院门口,我帮母亲担来水,浇进树坑里。一边干活,我一边问母亲,全家人都不喜欢吃香椿芽,干嘛要栽香椿树?母亲要我将树苗扶直,她将坑边的土飞快地填进树坑里。树坑填满后,用铁锹将小树的四周用力拍实,这样,能抵抗住风吹雨打。母亲端详了一下笔直挺立的树苗,拿起铁锹朝院里走,我跟在后面,听到了她给我的答案:你外婆喜欢吃香椿芽。外婆住在城里,城里人喜欢吃香椿芽。
母亲十八岁时,在上山下乡运动中,瞒着外婆报了名,作为城里的知青来到了父亲所在的村子里。当外婆得到消息,母亲已经坐上了从城里开往村庄的卡车,车上是和母亲一样年纪的年青人。外婆跟在卡车后哭喊了一路,直到卡车消失在视线里。青春啊,是充满激情与渴望的,是对未来无所畏惧的。母亲没有回头看外婆,她和车上的人一起唱着歌,奔向陌生的村庄。迎接她的将是无比艰辛的生活,她的一生将在村庄里度过。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外婆节衣缩食,常常接济生活贫困的母亲,而母亲常常忧愁没有东西孝顺外婆。
自从种下香椿树,每年春天,母亲都会亲手摘下最嫩的香椿芽,出村走上十几里,再搭乘火车,进城送给自己的母亲。她的胳膊上挎着竹篮,里面是几十枚鸡蛋,路途遥远,母亲小心的呵护着她的香椿芽和鸡蛋,生怕香椿芽会打蔫,鸡蛋会被人碰碎。那份小心让人心疼,谁又能说这份情义是轻的?
三
想起另一件事。那是我进城的第十个年头,结了婚,有了可爱的女儿,守着一份微薄的工资,日子过得很是拮据。在村里人眼里,我是城里人了,每月拿着工资,日子过得舒适而体面。只有爱你的人,才懂你的不容易,用他们的方式给你关爱和帮助。
临近春节,父亲开始备年货。他骑着自行车一次次往返城里的菜市场和村子周边的集市,对所买的东西反复挑选,对比价格,全不顾天气寒冷,路途又远。父亲是直性子,脾气暴躁,不善言辞,不敢想象他与商贩怎样讨价还价,才能省下一点钱来。父亲一生节俭,花的每一份钱都要仔细盘算过,在我们姐妹读书那些年,父亲没吃过一顿早饭,只为省下钱来供我们读书。在父亲的连日奔波和精打细算下,年货品类不仅丰富,而且做到了物美价廉。父亲将年货平均分成了两份后,戴上老花镜,在炕沿上摊开一张皱巴巴的纸,一定是从我们之前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然后慢慢蹲下身体,用手里的笔点一下放在地上的年货,歪歪扭扭在纸上写上一笔。确定钱货无误,父亲将纸折起来,放进口袋里。蹙紧的眉头舒展开,站起来活动下发麻的双腿,迈步出了屋子。
房檐下码放着越冬的大白菜,上面覆盖着厚厚的草帘,父亲掀开草帘,精心挑选出十几颗大白菜放到一旁,再重新把草帘盖好。这些白菜将吃到明年春天,丝毫马虎不得。父亲将年货和白菜装进筐子里,绑在了自行车的驮架上,看一眼腕上的手表,算一下往返需要的时间,推起自行车出了门,朝着城里的方向奔去。
父亲给我送来了年货,因为路途遥远,父亲在放下年货后,不顾我的再三挽留,急匆匆赶了回去。父亲骑上自行车,身体前倾,用力踩着脚蹬。因为急着赶路,也是有些疲劳,脚下突然蹬空,两只脚一下悬空,身体不由左右晃动一下,当两只脚下意识的重新踩上脚蹬,蹬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父亲已不再年轻,目送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视线里,我的眼里涌满泪水。想着来日方长,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报答父母的恩情。
四
我回来了,在春风和暖的日子里。站在故乡的老院子里,任思绪纷飞。
屋檐的灰瓦,木格的窗棂,浸染着岁月的斑驳痕迹。我与它们对视,一起回味我们共同经历的岁月。我离开,它们不言不语;我归来,它们依然沉默。只是我们都明白,岁月在我们的身体里都留下了痕迹。我们心里都记挂着彼此,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遇,在一起经历人生的风雨。
老院子很宽敞,平展展的一块地方,父母在时,院子里种满一畦畦的蔬菜,墙头上爬满绿藤。每天清晨和傍晚,父亲忙着侍弄他的菜园,松土,浇水,施肥,在他的精心侍弄下,每样蔬菜的长势都水灵灵的喜人。墙头上茂盛的藤蔓里,一根根丝瓜争抢着冒出头,悬挂在藤蔓上,展示着自己优美修长的身体。母亲拿了菜篮,穿梭在畦陇间,伸手摘下几样蔬菜,用不多久,新鲜的菜肴摆在了饭桌上。忙了一早上的父亲,坐到房檐下的饭桌旁,匆匆吃过早饭,扛起锄头去了田间劳作。父亲用他的勤劳节俭,使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好起来,供女儿们读书,让她们走出了村庄,去了更广阔的世界。
五
小草早早冒出头,东一丛,西一簇,将沉寂的院子最先唤醒。在小草间,太阳花在悄悄将柔嫩的身体伸展,细细的芽茎攒足了力气,过不多久,阳光下将是灿灿的一片太阳花。小草和太阳花唤醒了春天,唤醒了老院子,唤来了迟迟未归的我。
我努力回想着老院子从前的样子。这里种了韭菜,那边栽了黄瓜,西红柿栽在了韭菜旁,黄瓜架旁是辣椒。高高低低自有讲究,不影响通风,又不遮挡阳光,看似平常,却有着劳动人民的智慧在里面。而今,我想在院子里种菜,却不知如何下手。
院子里的泥土被我翻起,细细地平整后,划分出十几个菜畦,栽下了第一批秧苗。秧苗是在集市卖来的,分别是韭菜、辣椒、茄子和黄瓜,墙角处栽下了冬瓜和丝瓜。我努力还原着老院子原来的样子。
从小和父母在田间劳作,熟悉每一种农作物的生长过程。一粒种子,从发芽,长叶,开花,结出果实,无不有着汗水的浇灌和对丰收的期盼。而今,我蹲在菜园里辛苦地忙碌着,太阳暖暖地照着,使我酸痛的身体得到抚慰般的舒展。水管里的水清亮亮的,缓缓流进菜畦里,栽下不久的秧苗贪婪的吮吸着,喝饱水的秧苗很快抖搂起精神,将细细的根须扎进泥土里。很快,它们将带给我无限的激动与欢喜。
一天的忙碌让我有些疲惫,来到水龙头下洗手,水是清凉的,那丝凉意让人心头一震,疲惫似乎轻了些。从屋里拿出木头板凳,静静地坐在房檐下,有风经过,轻轻地掠过菜园,青青的嫩嫩的菜苗忽而摇曳,忽而静止,每种姿态都让人欢喜。房檐上飞来一只麻雀,在灰瓦间蹦来蹦去,忽然飞向门口的香椿树,树枝上有叽喳的鸟叫声。风拂过脸颊,轻柔的,让我的内心柔软而平静。那一刻,世界是如此安静和美好,忽然之间,对落叶归根有了新的感触。这里才是我的根,才能让我的内心如此平静。
出走半生,归来已是人到中年。回味着那句“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诗句,想象着在我的面前,出现一群可爱的孩子,和我小时候一样,无拘无束奔跑在街道上,对陌生人问一句“你哪来的,找谁”?没有胆怯,只有好奇和热情,村里人都是相熟的。然而,在我的来来去去中,很少见到小孩子们的影子。村里的许多年轻人在城里买了房子,他们的孩子进了城里的学校,那里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年轻人总是向往着远方,期待着更广阔的世界,活出与父辈不一样的人生。当年,我出村的土路曲曲弯弯,亦如我的人生经历,经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而今归来,村庄与老房子使我卸下了满身疲惫。村里的老人们对我的归来感到高兴,连声地说着”回来吧,住在一起热闹些”。她们尚能喊出我的小名,亲切的使我感动。乡音乡情,朴素而真诚。
我是从村庄走出去的孩子,无论走出多远,都依然记得回家的路。而今,我回家了,心里充满着安然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