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暖】寒池教父采访记(散文)
一
记忆中,寒池教父是我入职新闻工作第一个采访对象。
几十年的新闻从业生涯,我不知采访过多少人和事;半个多世纪似水流年,也不知淡忘了多少记忆,可是当年采访寒池教父的经历,却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1984年春,我招考到县广播站当记者。上班头一个星期天,我回老家办理相关手续,在柏杨教育站获得了寒池教父的新闻线索。这个教父不是宗教意义上的教父,而是寒池山上一位苦难深重,大爱无私的人民教师。这个采访线索,触发了我的新闻敏感。
当天上午,柏杨供销社有车辆前往寒池山运送化肥,我便随车上山采访。
寒池山海拔2041米,号称“利川屋脊”。山顶一股泉水涌流成潭,寒池也因此得名。
上山的简易公路坡陡弯急,坑坑洼洼。140型汽车一路嘶吼,迂回爬行;我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车轮打滑,掉下路边悬崖深谷。
时令已是阳春三月,山下到处犁耙水响,山上还是雪花飞扬。雾凇披着冰凌雪粉,岩上凌冰玲珑剔透。公路边偶尔看到积雪覆盖的茅房,屋檐下悬吊一串串凌勾,在寒风中摇曳叮当……
从柏杨坝集镇到寒池山30多公里路程,汽车一路颠簸到达山上,已是下午2点多钟。吃过中饭,寒池管理区书记对分管教育的女副主任说:“记者上寒池山一趟不容易,你这几天把手头工作放一放,专门陪同记者采访。”
书记还关照我:“谭吉山老师教书的偏岩小学路程有点远,要不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上午再去。”我知道乡村小学教师是包班制,白天采访会耽误老师上课。姓欧的女副主任便陪我马上动身去偏岩小学。
二
一路上,我向欧主任进行了外围采访。谭老师原先在鄂渝边镇中学教书,1957年被划成右派,发配到离家100多公里外的寒池山硫磺矿场劳动改造,妻子也离婚远嫁了。
寒池山硫磺开采冶炼有上百年历史。矿区工作环境恶劣,劳动强度大,不少矿工没能活过60岁。谭老师每天不是下井采挖硫磺矿,就是背负沉重的矿石穿越陡峭悬崖;不是抡大锤破碎矿石,就是往炉窑里填矿装煤,反正哪里最苦最危险,哪里就少不了他。
后来,寒池山国营硫磺厂转制乡镇企业,大批人马欢天喜地下了山,谭老师被继续限制在硫磺厂劳动改造。他站在炉窑浓烟下,呆呆地望着人们远去的背影,心中哀叹一声:“我这辈子完了!”
在矿井有毒气体和硫磺窑炉烟熏雾绕的环境中,历经22年的超负荷劳动,谭老师这位中青年教师,被改造成了一身疾病的沧桑老人。
1979年冬,谭老师摘帽下山恢复了公职,回到家乡边镇继续教书。学校以前的同事,还有新来的老师,都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背后常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听说谭老师过去给领导提意见,才戴上了“右派”帽子,如今虽然摘帽回校,现任领导也不待见他。
党的政策使谭老师重获新生,可是家乡的人们却依然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他。“这是我20多年朝思暮想的故乡吗?”谭老师感到孤独寒心,故乡接纳了他的身体,却安放不了他的灵魂!
不久,谭老师在柏杨教育站听说寒池山上师资严重短缺,他请求重返寒池山教书。
教育站领导觉得不可思议:“别的教师都怕上寒池山,上了山的不到一年就想下山。而你这位刚脱离苦海的枯瘦老人,却主动要求上山教书,究竟是为了什么?”谭老师解释道:“我在寒池山上熬了20多年,啥子苦都吃过,啥子罪都受过。我已经适应了苦寒之地的恶劣环境,回到老家集镇上反而水土不服了。寒池山上的人们淳朴善良,在我落难时给了我温暖,出于感恩,我也心甘情愿上山教书!”
教育站当然求之不得,请示上级同意,谭老师如愿以偿回到了寒池山上,主动去了最边远的偏岩小学教书。
偏岩小学5个年级5个教学班,5名教师只有谭吉山是公办教师,他担任学校负责人,教五年级毕业班。
老牛明知夕阳短,不用扬鞭自奋蹄。谭老师将他的全部精力投入到学校管理和教学工作上。1983年春季,偏岩小学全班25名毕业生,有21名考上柏杨镇初中,寒池山的人们从此看到了希望。当年秋季,偏岩小学入学率达94%,在寒池山上是一个奇迹。
谭老师无儿无女,他把困难家庭学生当成自己的子女,既当教师,又当父亲。把全部精力和微薄的工资奉献给山上的教育事业和困难学生,用一片爱心传递人间温暖。“寒池教父”的名字就在寒池山上传开了。
三
偏岩小学坐落在巍峨的大山附近坝子上。大山陡峭前倾,所以叫偏岩。偏岩小学后边有条河,河上有座古老的风雨桥,是学生往返学校的必经之道。
谭老师雨雪天气和老师们护送学生上学放学,发现一些路段非常危险,尤其是那座风雨桥更令人担忧,桥梁、面板、护栏都急需维修,每遇恶劣天气,老师和家长都提心吊胆。
谭老师担任偏岩小学负责人第一件事,就是向村里申请资金,维修风雨桥和道路,保障学生出行安全。村委会很为难:“村里要是拿得出钱,早就维修了,不会拖到现在。”
谭老师晓得了村里的家底,索性把自己积攒的200多元工资全部拿出来,又去教育站预借了下月的工资。请来劳力和工匠,在暑假维修了人行道和风雨桥。
我们去偏岩小学采访的这天下午,学校刚放学,老师们有的在煤炭火边改作业,有的做晚饭。谭老师在教室辅导几个离家太远的住校毕业生。
一进门,刺鼻的煤炭烟雾呛得我一阵咳嗽,坐一会才慢慢适应了。谭老师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初次见面,我忽然想起曾经教过的初中课文《卖炭翁》。
谭老师除了满面尘灰烟火色,瘦削的脸上还爬满了一道道犁沟。我握住谭老师的手,就像握着粗糙的岩石。
谭老师身上穿一件褪了色的黄棉大衣,衣领脱了毛,袖口和肘弯处打了补丁,脚上的高帮棉球鞋也缀着几处补丁……凭这外表和穿着,看不出他是一位教师。
听欧主任说,寒池山上全年只有3个多月无霜期,最冷季节达到零下20度左右,一年9个月需要烤火。幸好山上露天岩煤多,冬天放星期,谭老师都要上山挖岩煤,筹备学校全年烤火煮饭的燃料。岩煤含硫量重,长期受到岩煤烟雾和含硫饮水的熏染,山上很多人牙齿锈色斑斑。
学校这天的晚饭是萝卜条拌包谷面。萝卜条先用油盐爆炒,然后拌上包谷面用甑子蒸熟。香喷喷的包谷饭掺上油盐的萝卜条,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餐桌上除了烤辣椒拌葱苗和风萝卜姜卷,还有党参和腊肉炖的汤菜。
我觉得这“两菜一汤”晚餐很对胃口,谭老师却表示歉疚:“山上就这条件,招待客人实在拿不出手啊!”
快人快语的欧主任接过话茬:“党参是学校卖钱弥补教学开支的,平时老师们可舍不得吃哟。今天为了招待贵客,大家是癞子跟到月亮走,沾了光,好不容易享一餐口福!”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提起沾光的话题,那位做饭的女民办教师说:“前些年,谭老师把自己的指标大米,全部交到学校食堂,我们也跟到沾光,吃上了大米拌包谷面的蓑衣饭。说句不怕羞的话,我在寒池山上长这么大,顿顿吃蓑衣饭可是新姑娘坐轿——头一回呢!可惜好景不长,从去年秋季开始,我们吃“蓑衣饭”的日子就到了头。”
原来,去年秋季开学两个星期后,谭老师下山去教育站开会,抽空到柏杨初中看望刚考进的那批学生。
谭老师看到几个学生因为没钱买餐票,只能带包谷面粉。学生寝室很潮湿,存放在箱子里的包谷面粉变黑发了霉,味道刺鼻难闻。谭老师心里一阵难受:“学生吃这个不但没有营养,还要生病的!”他急忙到粮管所买来50多斤大米分给学生,调换了发霉的包谷面粉。回山后,谭老师跟几位家长商量,以后每个月用他的指标大米换学生的包谷面。
餐桌上,老师们的话匣子一打开,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在谭老师眼里,那些考进重点初中的学生,都是寒池山上的“宝贝”,再穷也不能穷了这些孩子。谭老师每次下山,都要到镇上初中学校去看望那些学生,有什么困难,谭老师都尽力解决。
他每月的工资除了给老母亲生活费,其余的几乎都资助了在镇上读初中的困难学生,就连这些学生上中学的衣服、裤子、鞋袜,都是谭老师掏钱买的。平时学生生病、缺少学习用品,谭老师都舍得花钱,还自费设立了奖学金,奖励特别优秀的学生。
四
谭老师一上任,就身体力行,倡导教“良心书”。他常对老师们讲:“寒池山上孩子并不比山下的笨,甚至更聪明,只是苦于条件限制,他们上学读书很不容易。要是我们不把精力放在教学上,那就是误人子弟!”
为了改变高山教学的散漫习惯,民办教师周一至周五无特殊情况也要住校。谭老师心里清楚,山上的民办教师生活困难,完全靠自己带粮食住校不现实。既要马儿跑得好,又让马儿吃得饱,老师才能安心住校。
谭老师向村里争取了3亩荒地建校办农场,种植名贵药材党参,弥补办学经费缺口;种植高山地膜包谷和高山芸豆、萝卜等蔬菜,解决老师们住校的生活问题。
星期天,几位民办教师回自家种地,谭老师独自一人耕耘着校办农场,只是在春种秋收季节,才需要大家突击。学校有了物质条件,就有了凝聚力,老师们都集中精力搞好教学工作。偏岩小学教学质量在全镇几个高山片区,由龙尾变成了龙头。
几年来,谭老师先后出席过县里和州里的教育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还被安排到外地旅游疗养。
五
历经几十年风风雨雨,谭老师总是缄口不谈他自己的事。当晚,我提出跟谭老师搭铺睡觉,寻找机会和他敞开心扉交谈。
谭老师不光穿着寒酸,床上用品更寒酸。被盖、床单缀满大块小块的补丁。那床棉絮还是1957年带上山的,跟他在岩凹里滚过20多年,早已成了一块“烂油渣”。盖在身上硬倔倔的,实在挨不拢身,有好几处还冷飕飕地漏风。我只好起来把衣服穿上,和衣而睡。
我问谭老师:“这个天气我们年轻人都遭不住,在滴水成冰的夜晚,您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长期在山上过惯了,也不觉得太冷,实在着不住了,就把旧大衣捂在被子上挡风御寒,就这样熬过一夜是一夜,春回地暖就好了。”
先前老师们跟我说,谭老师为学生花钱出手大方,自己的花销却吝啬得抠门!亲身体验了谭老师眼下这个生存环境,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我劝谭老师:“您的被子和身上穿的都该换得了,您这么大岁数啦,在这苦寒之地,先得把温饱问题解决好,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嘛!”
谭老师却不以为然:“比起住岩凹那些年代,如今吃的穿的都过得去了。我孑然一身,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至于身边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我每月还有细水长流的进账呢。穿的盖的等我退休下山了,根据需要再添置也不迟啊。”
谭老师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被发配到寒池山的时候,正值县国营硫磺厂扩建,一下子上了2000多人,在这山大人稀的地方,一时吃住都很困难。他是被改造的“黑五类”,不允许借住农户家,农户也要跟他划清界限。
寒池山上的村民们不晓得“右派”是啥样的人,听说他以前当过老师,都暗暗尊重他。眼看谭老师暂时没有地方住宿,村民们砍来树枝,帮他在石岩凹里搭建起简易窝棚,勉强安了家。
当晚,谭老师住在岩凹里,燃起一堆柴火,面前烤得糊焦焦,背上如同凉水浇,冻得瑟瑟发抖。由于白天劳累过度,后半夜他还是禁不住疲劳睡着了。
次日醒来,寒池山上漫山遍野一片白霜,谭老师反而感觉岩凹里没有昨夜寒冷了。抬眼一看,不晓得是哪个在他窝棚上搭了5块茅苫,遮挡了风寒。后来他才知道是后山一家修建牛圈的村民,把剩下的5块茅苫悄悄搭在他了的窝棚上。就这5块茅苫,帮助谭老师熬过了寒池山上第一个严冬。
在劳动改造期间,寒池山上的村民们伸出温暖的手,不时拉他一把,帮他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那些年,村民家里都很困难,却经常在生活上暗中接济他。每年杀过年猪,不敢明目张胆请谭老师“吃刨汤”,私下里却要悄悄给他送一份过年肉,有的没肉送他,就是猪油或猪杂碎也要留一包给他。谭老师心存感激,却又担心这辈子报答不了这些好心人的恩情。
他告诉我:“20多年来,山上的乡亲们没把我当外人,哪怕是一点一滴的关爱,也让我在这苦寒之地,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有了了活下去的信念。
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是我还做得不够,山上困难学生多,仅靠我的工资,水都打不浑,解决不了多大问题,只有和老师们凭着良心把书教好,才能回报寒池山上更多的人!”
次日一早,几位家长送学生到校,我同他们谈起了孩子读书的事。他们说,这些年学校老师确实是在凭着良心教书!不光是谭老师的毕业班成绩上得快,其他班也不甘落后。谭老师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他愣是多扛了三年。听说他还要多教两年,这是孩子们的福气。我们也没别的指望,就是盼望谭老师下山之前,能多带出几个好徒弟,给寒池山留下希望!
六
结束寒池山上的采访,我又采访了教育站领导。
1981年,谭老师到了退休年龄,教育站要他下山。他央求说:“恢复工作后我才教两年书,还没过到瘾呢!反正山上正缺师资,让我还顶两年,至少也要把这届毕业生送出来,我心里也才踏实。在这期间,我只拿退休金,决不多要一分钱!”
教育站领导清楚,谭老师在恶劣环境下的20多年劳动改造,身体严重透支,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虽感力不从心,却依然强撑硬扛着。两年时间一到,教育站再次通知他离岗下山。谭老师却再三请求:“偏岩小学各项工作刚刚步入正轨,我要是半途而废下了山,尽管我身体得到了休息,心里反不安,让我继续干两年,那时我就落心落意下山!”
那是我上寒池山采访两年以后。1986年暑假,谭老师被教育站强行接下了寒池山。谭老师一生劳苦,没有一间住房,没有妻室儿女,没有一笔存款,甚至没有一宗行李,就只有他孑然一身。前来接他下山的教育站领导忍不住辛酸:“你的生活用品,教育站站已经准备好了,这床‘烂油渣’就不要带下山了吧。”
从此,谭老师住在教育站职工寝室,吃在教育站食堂,每月有退休金,晚年生活应该无忧无虑。可是,谭老师一旦放下了寒池山上的教学工作,离开了三尺讲台和山上的那些学生,就像老牛突然松了枷档,反倒没有了精气神。
听说谭老师下山好几个月了,我回老家顺便去教育站看望他。才两年不见,66岁的谭老师看上去好像80多岁那般老态龙钟。
教育站就在柏杨小学大院内。大冷天气,谭老师穿着毛领长棉衣,双手撑着拐杖,下巴搁在手背上,坐在教育站门前石条凳上,望着柏杨小学校区发呆。
我轻轻喊了他一声,谭老师才抬起头来,热情招呼我坐在石条凳上。他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继续神情专注地听着对面课堂上老师讲课,欣赏教室里郎朗读书声,看到课间活蹦乱跳的孩子们,谭老师苍老的脸上绽放出孩子般天真烂漫的笑容。他说:“每当看到眼前这一切,我的心又回到了寒池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