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岩溪美食小记(散文)
一、咸牛奶粒
年少时,把牛奶作为一种贵族式的饮品,总觉得它携带着一种富贵的气息,是西方式的早餐习惯和生活方式,适合在一个有情调的空间里,被优美的萨克斯或者钢琴声萦绕,与精致的糕点相配。
初来这个南方的城市,有两年间早上总是匆忙,从流动的早餐摊位上买上一袋牛奶和一个包子,再把自己塞进拥挤的公交车,那袋牛奶也饱受挤压,随我来到写字楼,一口牛奶,一口包子,囫囵吞咽,然后赶紧投入工作中,如今想起,当时对牛奶的态度多么敷衍。
在漳州岩溪,牛奶颠覆我的想象,不以液体形态出现,而以固体呈现,一个个的,如蚕茧般大小,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岩溪人称之为“咸牛奶粒”。如此巨变,有赖传统工艺,还要加醋,加盐,且是水牛的奶才能成形,漳州才有水牛,所以牛奶粒故能在此衍生。
岩溪的菜市场有着生动的市井声,更有热烈的烟火气。在几家卖丸子的小店里,牛奶粒的存在是瞩目的,雪白,堆成小塔状,在一堆堆丸子里姿态坚挺。
岩溪人的早餐几乎被粥垄断,尤其是老一辈的岩溪人对粥一往情深,公公婆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吃粥,别的吃不下,吃不香,吃粥需要小菜,岩溪人下粥的菜有三种:蒜炒蛋、咸花生、咸牛奶粒,三者势均力敌。
由饮品转变为小菜,这是岩溪人对牛奶的一份厚爱。
牛奶粒的做法在岩溪没有之一,只有唯一,炸了它。一个“炸”字出自岩溪人的口中,够铿锵,够霸气,让内敛的岩溪人有了几分西北人的豪爽。当金黄的菜籽油在火的炽热里“兹兹”地响,温柔的牛奶粒欢快地跳入,在滚烫的菜籽油里美滋滋地泡了个热水澡,然后褪去雪白的纱衣,披上金黄的罗裙。牛奶粒一炸一大罐,早餐,晚餐,一碗热乎乎的白米粥,一粒咸牛奶粒,简约而素朴,也是岩溪人静美而满足的日子。
叔叔婶婶很爱吃咸牛奶粒,日日都吃,婶婶如今将近九十,皮肤的状态依然不错,我想有牛奶的功劳,牛奶美容养颜,有美白功效。岩溪人出门干活回来晚了,用电压锅压点粥,就配咸牛奶粒,省了做菜的功夫。在外工作的岩溪人,回家除了带上老父亲种的菜蔬,还会带上一罐老母亲炸好的咸牛奶粒。它寄托了岩溪人的情感和乡愁,在重重叠叠的时光里永远傲娇。
我一度对咸牛奶粒就粥不以为然,琦却吃得甚是陶醉,童年的味道凝固在灵魂里,无可逆转。他大概嫌一个人吃得冷清,一次偷偷把炸牛奶粒埋进我的粥碗里,兴奋地说:好吃的,好吃的,吃吃看。难以抗拒他的如火热情,决定尝尝,从粥里淘出咸牛奶粒,被滚烫的粥浸泡过的牛奶粒,卸下坚硬的外壳,变得酥软,咬一口,真是咸,有丝丝缕缕的牛奶香袅袅漾出,两口粥,一小口牛奶粒,倒也颇有风味。
时间魅力无穷,可以改变许多,包括我根深蒂固的早餐习惯。有时候,我的早餐就是一碗白米粥配一粒咸牛奶粒,简单的饮食,简单的生活,清欢更容易抵达。
二、咸粿
岩溪人年前一定要做几样美食——咸粿,炸五香,卤货等,一为祭拜祖宗,二是过年食用,这些美食属于传统美食,属于岩溪几代人的舌尖记忆。其中咸粿的做法相对费工夫,平日八十岁的婆婆并不操持家务,但做咸粿必定亲自动手。
做咸粿在厨房的土灶上做,婆婆家至今保留两个土灶,一大一小,大灶在厨房里,小灶在院子里,年节时才会使用。
米磨成米浆,放虾皮、花生米、干葱头、盐、味精、猪油拌匀,米浆倒入大铝锅中,置于大锅中先用小火蒸,锅铲不停地搅,以放粘锅,这道工序考验技艺和经验。婆婆年轻时就随自己的婆婆做咸粿,几十年的经验,已是驾驭得游刃有余,待米浆将要成形,改用大火蒸熟,咸粿就成了,一大块,厚厚的,像巨大的蛋糕。
每次做咸粿,婆婆总要忙上一天,柴火终日不断,炊烟不息。一把把柴火,塑造了咸粿稳固的形态;一缕缕炊烟,裹挟着咸粿的香飘向远方。婆婆自己留一些过年,大多数分给我们和弟弟妹妹,兄弟姐妹里只有大姐和大嫂会做咸粿,弟媳和妹妹都不会做,我这个外地人更不懂,只会吃。婆婆有时感慨:若是老一辈的人都走了,这些传统美食怕是都会丢失了,到时候老祖宗会怪罪的。婆婆知道我爱吃,每次总是给我们最多。不仅给咸粿,还有炸五香、卤货、土鸭、土鸡蛋、自家种的菜、芦柑、柚子等,婆婆生怕我们饿到,恨不能把所有好吃的都塞给我们。每次回家过个年,我们总是满载而归。
那天晚上全家就吃咸粿,一定要煎着吃才香,切成薄片,待油烧热,放入一片片咸粿,发出“嗤啦”响,真好听呀,那是生活中一曲温暖的交响乐。小火慢慢煎,这边焦黄换那边,像煎鸡蛋,两面金黄时,即可出锅。煎好的咸粿香破了鼻子,岩溪人爱用青蒜汁搭配,青蒜切成丝丝缕缕,生青碧绿的,放入酱油和醋后,有点类似傣族的蘸水。把煎好的咸粿在青蒜汁里蘸一下,降温,也能消减油腻。我更喜欢直接吃,酥脆的外皮,一咬“嘎巴”响,在嘴里炸裂,又有酥软的感觉,非常受用。
年三十,岩溪人贴对联,杀鸡杀鸭,准备年夜饭,年味在空气里爆炸,婆婆端着各种吃食在堂屋里祭拜祖宗,在祖宗的牌位前放上咸粿、炸五香、卤货,烧香,默诵,求祖宗保佑一家幸福安康。
正月间岩溪人待客,都会摆一碟煎咸粿。正月间若是那天家里没有客人,主妇们乏了,想偷个懒,就煲一锅鸭子汤,煎咸粿,调一大碗青蒜汁,就是一顿热乎的午饭了,简单也隆重,就像岩溪人踏踏实实的日子,是一碗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
一年未吃咸粿,很是惦记。年就要到了,我期待咸粿的香撞入我的肺腑。
三、碱面
岩溪人在年节时,爱吃碱面。岩溪碱面和莆田卤面、武汉热干面相似,但是更为弹压,口感细腻。
碱面买来就是熟的,一团团,一般用来冷食,用手抓着吃,和内蒙古的手抓羊肉有异曲同工之妙,故有人称为“手抓面”。
年三十,大鱼大肉、海鲜、火锅摆满一桌,玲琅满目,少不了一大盆碱面,在丰盛的菜肴中,碱面显得朴素,却备受重视。吃时,从一团碱面里撕出一小把,捧于手心,夹上一块炸得浓油赤酱的三层肉,裹着,送入口中,美美地咬一口,热与冷,清淡与油腻,激烈碰撞、相融,当真绝妙。或者左手捧碱面,右手用筷子夹着肉,肉颤颤地,不停滴油,赶紧用碱面接住,一口碱面,一口肉,也不失酣畅。除了三层肉,还可用炸五香来配,五香和春卷类似,只是外皮用豆腐皮,馅料以三层肉为主,吃时在油锅里炸熟,滋味不输红烧肉。
清明节,岩溪人要去扫墓,带香烛,也带吃食,祭拜祖宗,祭拜完后便自己食用。因为一大早去,走山路,还要扫墓,不到中午就会饥肠辘辘,不吃点东西扛不住。带的吃食为咸水鸭和碱面,因为这两种美食可以冷吃,而不至于闹肚子。也幸好在闽南,清明不冷。我去扫了几年墓,都是晴天,温度最低都有十多度,不曾遇到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萧瑟景象。
在岩溪的乡村酒席上,海鲜唱主角,碱面是标配,随着碱面同时端上的一定是红烧肉和炸五香,这三种食物如影随形,彼此共生。不管主人再富有,宴席的规格再高,一定要有这三样,否则就是不懂岩溪风俗。三样上桌,客人们青眼相待,纷纷举筷相迎,放弃其他菜肴,哪怕是龙虾、螃蟹也不吃了。碱面是岩溪人骨子里无法割舍的情结。
手抓面是碱面经典的吃法,但碱面还有别的吃法,碱面入大碗,一大勺滚烫的鸭子汤或排骨汤,浇在凉凉的碱面上,如飞流直下,给碱面来一个妥妥的按摩,把韧性的碱面按摩得筋骨酥软,眉眼舒展,我唤为“泡面”,和故乡的泡粉本质一样。一般肠胃不好的人喜欢这种吃法,但委实不如手抓面有风味,手抓之,更得意趣,还有一份粗放和豪情。
岩溪餐馆会有炒碱面。平日岩溪人请客,除了点几样硬菜外,还会点上两样主食——炒碱面和炒湖头米粉。炒碱面虽说为炒,但是因为碱面本身就是熟的,需温柔以待,不可用力过猛,否则会炒成糊糊,炒时,先把猪肉、虾米、海蛎干、包菜丝、胡萝卜丝等配菜炒香,放少许高汤焖熟,再加入碱面,稍微炒至,收干汤汁,碱面就炒好了,红红黄黄的,像藏着一个秋天,闻着就贼香。
碱面不是华贵美食,价格上无力追赶海鲜,滋味上也逊色菜蔬,却是岩溪人餐桌上一道亮丽的存在,是舌尖上的欢,心头上的喜。碱面不属于日常,却在世俗的烟火里暗香流转,在日子的缝隙里袅袅娜娜,清香着岩溪人的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