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母亲的手(散文)
娘的双手无力地垂下了,一双带领儿子栉风沐雨六十三个春秋,握住二万三千个日升日落日子的手,再也不能举起。我的亲娘安祥地去了。我和大哥长跪不起,悲伤欲绝,再也不能牵手老娘了。
娘的手曾经救过地下党。那一年,娘七岁,日寇来到了涩埠村,挨家挨户搜捕地下党。共产党员陈老师被逼得无处躲藏,跑到了娘的家。娘机灵地移开粮缸,露出地下暗室的入口,陈老师藏进去后,她又吃力地把粮缸移回原位,然后从容地忙着纳鞋底。日本鬼子东翻西找,看到我娘纳的鞋底上,荷花含苞欲放,很美丽,连说“哟西、哟西”,就抢了鞋底走了。娘后来说“日本鬼子走后,她竟然没有力量再次移动粮缸”,但那时,情急之下帮助陈老师藏身的时候,那双小手竟然爆发出了洪荒之力。
父亲是解放前参军入伍的,山东解放军接管了大上海。军管期间,父亲到上海市委保卫处工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主动到上海崇明岛红旗农场养猪,娘嫁给父亲的时候,正是父亲养猪困难的时候。娘说父亲根本不会养猪,母猪下崽五个,被他一夜之间饿死三个。父亲动手干农活的能力太差了。娘新婚第二天,就进猪圈帮助父亲养猪了。母猪吃不饱,奶水不够。娘就煮了米粥来给小猪喂食。织了渔网,到长江口的江汊子里捕了鱼,炖了汤,给母猪吃,帮助母猪下奶。娘心灵手巧,勤劳吃苦,在农场里很快有口皆碑,让父亲大为感动,很是光彩。
文革初期,父亲就与造反派们势不两立。娘跟随父亲毅然回到山东老家。老家的三间茅草房早已是断壁残垣,四面漏风。娘帮父亲修房砌墙,重建家园。一双纤细的手,木工活儿、泥瓦匠活儿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新居很快就修缮好了,我们一家人住进茅屋,虽然贫穷,但很快乐。寒夜里,娘在灯下给我们缝制衣服,做新鞋。小时候,我们兄弟三人的服装鞋帽都是娘亲手做的。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亮,把人的影子投射到墙壁上,我缠着娘为我变皮影。娘就把煤油灯的火焰拨亮一些,双手抱隆,拇指翘起,二郎神那“哮天犬”的影子已经映照在墙壁上了。“哮天犬”就地打一个滚儿,耳朵抖动两下,嘴巴狂吠三声,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娘的手还可以把兔子、青蛙、公鸡等五十多种动物的影子模仿在墙壁上,真是不折不扣的农民艺术家呀!
三岁那年,家里真的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听说,东北地区人少地多,能填饱肚子,父亲带着我七岁的二哥闯关东去了黑河。娘含辛茹苦,靠着地瓜粥、菜团子、咸菜疙瘩,拉扯着大哥和我艰难度日。大哥挎上篓子,扛上草耙(搂草的耙子它是一种农业工具,主要用于搂集散落的树叶、干草),到干涸的沟渠里去搂草,用于家里生火做饭。一不小心,大哥掉到了水井里。想来真是命大,那井水刚好齐腰,但三九寒天,大哥在水里已经是瑟缩发抖了。娘寻踪迹找到井台边,拎下麻绳,大哥系在腰上,就把大哥向上拉。大哥的衣服湿透了,很沉的。当娘吃力地把大哥拽出井口的时候,娘的双手已经被麻绳和井口的荆棘划出了一道道血口子,鲜血流了出来,和着井水冻结在井台上,像迎寒傲雪的冬梅。
“百尺梧桐撑得起一轮月色,三间茅屋锁不住五更书声。”娘没有上过学,但她懂得读书的重要性。她常说“寒门之子,唯有读书能改变命运。少年不吃读书苦,成年就吃生活苦。读书的苦,苦一阵子,生活的苦,苦一辈子”。寒夜月光下,大哥在挑灯苦读。娘则要在月色下劳动。门外池塘已经冰冻一尺,娘砸开冰面,冰面破冰处升起袅袅热汽,娘就在冰面上洗衣服。娘的手骨关节很大,那是生活的苦给她造成的风湿病。娘的手皮肤粗糙,布满老茧,有很多皴裂的口子。
“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麦趁天晴。”父亲身体弱,很多重体力的农活儿都是娘干的。骄阳似火,小毛驴被蒙住眼睛,拉上石碌碡(shíliùzhou,一种传统的农具,它主要由石制圆柱形组成,中间略大,两端略小,适合绕着中心旋转使用。石碌碡主要用于轧麦粒和碾平场地)跑起来,娘一手拉着牲口缰绳,一手执鞭子,忙着给小麦脱粒。我的记忆里定格一个画面:“娘扬鞭催驴,驴飞奔扬蹄,碌碡飞转,麦粒铺满麦场。”“歇驴不歇人”,驴儿休息的时候,娘就去扬场(扬场,是一种传统农业技术,指用木锨等农具播扬谷物、豆类等,借助风力以去掉壳、叶和尘土)。娘扬场的手艺特高,是全村里数一数二的“好木锨”。只见她先伸出手试一下风向和风力,然后铲起一木锨麦粒,迎风扬起,天空中走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片刻间,石子和土坷垃首先落在前面,金黄的麦粒落在中间,麦糠和草叶子落在最后面。那姿势像天女散花,也像现在奥林匹克运动场上的撑杆跳。
娘生病期间,很痛苦。但她在我们面前却装作若无其事,很精神,很阳光,她说她是为我们儿女勇敢活着的,对儿女们充满牵挂和依恋。完全不是琼瑶那般轻易放弃生命。
“母亲在人生尚有来处,母亲去人生只剩归途”,“人生百岁尚盼老娘”。娘撒手人寰,但娘双手热爱劳动,热爱生活的精神,将指引后人前进……
娘的手,永远写着一种精神,一出手,就是人生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