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我爱白菜炒白菜(散文)
白菜站在大地上,像一棵树。白菜不说话,却完成了一棵白菜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表达。母亲是距离白菜最近的人,从一粒菜籽儿,落到柔软的泥土里,到破土而出长成一株弱弱的嫩苗,母亲一时一刻没有放下对它的关注。
清晨,叫醒一棵白菜的是喜鹊,三两只喜鹊,有时四五只。拉家带口的来菜园子,和绿油油的菜苗说一会话。风也急火火的赶来,凑个热闹。青菜的味道夹杂着旁边青草的气息,把整个村子都香醒了。
菜园子紧挨着一口老井,这时候,井口敞开着,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一抹蓝天,一朵白云。风一摇,那棵杏树的花瓣儿,一枚一枚,轻盈的,慢悠悠的,落下来。扭着纤细的腰肢,舞蹈着,悲壮的,豪迈的,落在井水上。井,一面圆圆的镜子。不起一点涟漪,没有什么可以打扰村子的宁谧。
母亲也不肯惊扰一只麻雀,一棵白菜,一朵花,一株草。母亲要在每一个早上,在菜园子走一走。蹲下身,看看这棵菜,摸摸那棵菜。将一颗石子捡起来,送出去。母亲要看着一棵白菜,从一根小指那么大,直至它开枝散叶,身体越来越结实,丰腴。在白菜成长的过程中,风来过,雨来过。有时候甚至会落一场冰雹,一场雪。母亲无一落下,守护着菜园子。
在母亲心里,一爿菜园子,一棵白菜,都是她的家人。白菜是植物,绿色植物,不言不语,不东不西。仿佛一粒棋子,指哪打哪,楚河汉界,一清二楚。只要坐稳土地的棋盘,顺境逆境绝动摇不了它对梦想的追求和坚持。这让我想到人类,人没法跟一棵白菜相提并论。白菜一生清心寡欲,从生到成了盘中餐,腹中物,白菜不曾抱怨过一句。人做不到白菜的洒脱与不卑不亢,我认识白菜的时候,才五六岁。家里穷巴巴的,能吃上一顿白菜炒白菜,已经是一份奢侈了。西风一来造访,母亲就不紧不慢将白菜一棵一棵请回家。上午或者下午,阳光很好,云淡风轻。村子里很安静,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南河就那么稳当当的卧在村子中间,草木繁花,竹篱茅舍,一只猫,一条狗,一匹马,一头牛。大地上的动植物,此刻,枕着南河打个盹儿,偶尔有一块石子,轻轻落在南河,激起一层波纹,周围又恢复平静。母亲吩咐我和弟弟,白菜一棵一棵搬进堂屋,码在红柜底下,这些白菜,我数了数十八棵白菜。母亲说了,冬天寒冷,除了那半缸酸菜,一坛子腌渍萝卜,没有新鲜蔬菜。为数不多的白菜,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母亲计划了一下,一棵白菜吃几顿?菜叶子炒一盘,放几颗红辣椒。菜帮子上沸水里煮八成熟,舀一碗大豆酱,煲一锅玉米碴子粥,白菜帮子蘸大豆酱就玉米碴子粥。菜心,一棵菜的黄金地带,留着招待贵客,炒一盘白菜心几片咸猪肉。南宋范成大有诗云:“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唐•柳宗元是如此描述白菜的:“不问白菜价,常闻黄金贵。得来全不足,失去半多余。白菜抱冰雪,黄粱泡醯鱼。贱贵如此事,人间有几许?”可见普普通通的白菜,早就活在唐诗宋词的炊烟中。
母亲对白菜的挚爱,一直是一往情深,从未褪色。饥荒年代,白菜是一个家庭的春色,母亲甚至舍不得扔掉菜根,把菜根放在空瓶子里,瓶子盛一捧泥土,不久,菜根处居然抽出一团绿叶,最后绽放黄灿灿的菜花,花瓣不大,远远能闻到淡淡的花香。母亲将菜花摆在窗台上,接受阳光的照射,月色的沐浴,星辰的抚摸。窗外白雪皑皑,房间内因为菜花的存在,春意盎然。
我喜欢白菜,简单朴实的生长在村庄,随便走进一座村子,均会被一块一块,圆的,长方形的,三角形的,长垄短垄,一面坡,一个沟渠、一堵墙下、一棵桃树底,抑或一只破铜盆,一方黑瓦旁,可以碰到一棵一棵白菜。长势不错,即使干旱缺雨的季节,白菜们不择气候,不选土壤,适合生存的地方,白菜兄弟姐妹努力的站着,我见过被严重旱情折腾得奄奄一息的白菜,耷拉着脑壳,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如果是在规矩的院子,人们会挑来河水,井水,浇灌一下白菜。若是长在石头缝里,高坡上,就没法给它们喂水了,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每一个经过白菜身边的人,忍不住叹息,唉!白瞎了,旱死了。日子摇摇晃晃走过去了,走过村子,走过那片杨树林、走过很多条小溪,土路,高山低谷,也走过生命与死亡。有一天,途经那些无人问津的白菜,发现它们依旧咬着牙,蹲在原地。仅仅是菜叶子收了点伤,不知何时,白菜就修复了干旱留下的伤疤。
人缺乏白菜的坚韧和执着,遇到恶劣环境,轻而易举的自暴自弃,不像白菜,只要有一口气,就会挣扎着,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多年以后,我带着白菜的恩惠,住到城市。随我一同而来的还有我骨头里,不屈不挠的泥土味儿。在偌大的城市,在灯红酒绿的闹市,我竟然找不到一棵像样的白菜。种在巷子一隅,烂尾楼前的白菜,灰头土脸的,没个好气色。哪里有村庄的白菜,水灵灵的,朝气蓬勃?
周末的时候,我经常去有白菜生长的胡同,街头巷尾,快坍塌的老楼。和一群白菜说着悄悄话,它们憔悴不堪,像久病不愈的林妹妹。我心生怜悯,不忍心吃掉其中任何一棵。我也在城市角落里生存的白菜身上,捕捉到我的影子,一群人的影子。我们面对村子的一次一次召唤,倔强的拒绝着,身体却不止一回的冲着老家的方向,奔跑着,寻觅着,想着有朝一夕,落叶归根,卸甲归田。
现在,我听母亲在电话里说,菜园子冻着四十多棵白菜,等着我们开车回去拿到楼里,煮熟了,蘸东古大酱,就玉米碴子粥吃。我爽快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