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痴恋(小说)
也许我讲的这个爱情故事已经过时,是的,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发生在一个偏远山村,一个既天经地意又不可思议的爱情故事。即使过去几十年了,时常忆起还是会叫我感慨万端,唏嘘不已。所以我还是想讲给大家听。
——题记
一
那个女人不是柳毛河本公社的,是从外公社调来的,呆的时间也不长,所以人们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准。那也是一个顶顶俊俏的小美人儿,眼眶子高,心气儿大,一般男人入不了她的眼。她一个人住在公社办公室里,平常人们也见不着她几回面,所以才说她是个挺神秘的女人。
那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县文化馆工作期间,有一回下到柳毛河公社采访,文化站的老马同志,给我讲述了曾发生在他们公社的一个真实故事,是关于那个人们几乎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神密女人的故事。
其实那个女人并不神密,她叫田玉香,原是红星公社广播站的广播员。因为写过几篇学毛著的心得体会,在县报上登载,又被地区报转载,后来又被树立为全县活学活用的先进典型,做过几场活学活用的报告,地区报还在头版登过她的照片,因此那天的报纸被抢夺一空。因为那幅照片吸引了成千上万男人的眼珠,纷纷把那张报纸带回家自己保存起来,半夜三更里偷偷拿出来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够。
后来田玉香被提拔到柳毛河公社当了妇联主任,也和公社中学的代课教师林卓一样住单身宿舍。林卓是北方大学毕业分配到柳毛河公社青山大队的,据说是因为写了歌颂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诗歌,又顽固不化不接受批判教育犯了错误,下到青山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进行思想改造。劳动一年后又被安排到柳毛河公社中学任代课教师。林卓和田玉香都在公社食堂吃饭,天天打照面,当然也就互相认识了。只是代课教师林卓,总是最后一个打饭,进了食堂,也总是低着个头,垂着眼,谁也不看,打完饭就吃,吃完饭就走。所以也并没有真正看清楚田玉香长得有多么俊俏,令那么多男人神魂颠倒。
而那位田玉香,眼眶子特别高,别说全公社,就算是整个双山县,又有多少男人能进入她的眼皮子里?可是,偏偏那个代课教师林卓,被她第一眼瞅见,心口窝里就砰砰砰一个劲跳,跳个没完。回到办公室,赶紧倒了一大杯凉开水,咕嘟嘟一口气喝干,却还是止不住心尖尖颤动。
田玉香有点害怕了,赶紧打开毛主席著作敬读,想赶紧赶走不知什么时候倏地一下就钻进了她心口窝里的那个影子,著作却一点也没有告诉她在碰到一个钻进心口窝就不肯出来的男人时,该如何活学活用才能坚定住贫下中农的鲜明立场,把那个连外表都长得跟资产阶级一个模式的被改造分子,从心坎里抠出去。毛主席他老人家反倒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也很赞同她对那个代课教师的评价,说这小子确实是英俊萧洒,一表人才,要模样有模样,要学问有学问,要人品有人品,可遇不可求者也。
倾城倾社的田姑娘傻眼了,连伟大领袖都给予这么高的评价,都说是可遇不可求的英才,我还怎么再坚持革命立场啊?从此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迈进食堂门槛心口窝就突突突跳,本不想看那个人一眼,眼角的余光却老是不听话地在寻觅。只要有一天那个可恨的余光没有搜寻到那个可恨的影子,这一天,心就像掉了魂,这一夜,眼睁睁就再难入睡。
当过大队铁姑娘队队长的田姑娘的心一点也硬不起来,却更像是水做的,泥捏的,整日里酸酸楚楚的,动不动几滴眼泪疙瘩就啪嗒啪嗒,从红红的眼角边上滚落下来,还得赶紧用小手帕擦掉,生怕叫别人看见,也就更委屈得不行。一到了晚上,自己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个空院子,眼泪珠就更像断了线的珍珠,噼噼啪啪往下掉。田姑娘就趴在小木板床上呜呜呜哭,却越哭越止不住,就拿出小红书大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念着念着就念不下去了,就又呜呜哭。这时她却发现心里忽拉一亮: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伟大领袖是不是说,我不是无缘无故就喜欢上他了,我是有缘故的,我是应该爱的。可是,尽管伟大领袖说,爱也无访。一个学毛著的先进典型,咋说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就去找人家相好吧。
柔肠似水的田姑娘,终于想出了一个小办法,她叫公社一个打更老头的小孙女,林卓的学生,给林老师捎去一个小纸条,说是她学习马克思著作中碰上了一些疑难问题,有不少不理解和看不懂的地方,想请林老师给她讲解讲解,就约林老师下黑儿下班以后,到她公社的办公室里去。
柳毛河公社中学代课教师林卓,当然不敢抗命,就带着田玉香给他写的小纸条儿,踩着学校通往公社的一条七扭八歪的大车道,踏着朦胧的月色,揣着一颗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心,往公社大院走去。
林卓还是第一回走进这个无产阶级专政的一级政府,自然腿肚子不免有点发软,踩在公社大院里的红砖路面上,心里就又揣上了个小兔子,止不住砰砰直跳。他一来是因为对专政机关的人,本能地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二来是因为听说这位妇联主任是个全地区都名震遐迩的先进典型人物,自己一个有问题的代课教师,怎么敢给人家讲解马克思著作?正好是应该倒过来,毕恭毕敬地聆听人家的谆谆教诲才对。
战战兢兢的林卓,战战兢兢地用手指尖扣了一下办公室的房门,就听里间一个女人柔柔的声音说道:请进吧,林老师。
战战兢兢地推开屋门,战战兢兢地走进屋里,却依旧不敢抬头,依然半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等待革命领导的训话。
战战兢兢的林卓等待革命领导训话,可是革命领导却没有训话,也没有和他先共同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而是听到一声细细柔柔的声音说:林老师,你坐呀!
林老师却没有坐,依然还是垂手站立着。因为几年来的专业训练,早已使他懂得了在革命专政面前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应该有什么样的站立姿式。可是那领导主任却搬过来一把椅子,送到他的屁股底下:林老师,你咋不坐呀?
林老师终于还是坐下了,但只是把屁股尖或者说是屁股的一小小部分,刚刚搭在椅子角上,就像京剧里的花脸,骑马蹲裆式一样。
田玉香噗哧一声乐了,可是乐过后,又见她眼角边上竟然闪出一点亮晶晶的东西。不知是因为看了这位北大学生的样子可怜呢,还是因为眼睛里进了沙子,迷了眼。她赶紧揉了揉眼睛,把早已沏好的一杯茶水端过去,送到林老师的手里。
那林老师却赶紧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来,毕恭毕敬地说:谢谢!谢谢!
可能是因为那茶水太热,林卓手心里立时就汗津津的,心口窝也直觉热热的发烫。但他却依然没有敢抬起头来,正眼看一眼和他面对面坐着的主任。而这时那主任正用她那一对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盯住林老师,眼角眉梢天然就带着的妩媚,楚楚地放射着盈盈脉脉的光,她希望她的眼神能传递过去她内心深处的一缕缕情思。可是那位林老师却一直半垂着头,一直没有用正眼看过她一眼。
后来她又削了一个苹果叫林老师吃,林老师又是毕恭毕敬站起身子来接受苹果,还是没有抬头正眼看送给他苹果的人。本来田姑娘忙了一个下午,精心挑选的雪白雪白的短袖衫,那上面还隐隐约约洒着几点粉红色的小点点,他却连一眼都没看。
林老师走后,田姑娘趴在她的小木床上又呜呜哭了,哭得可伤心可伤心,眼圈圈儿一红红了好几天也下不去。
二
那位文化站的老马同志讲到这儿停下来,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才说:女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爱上一个男人的,可是一旦她真正爱上一个男人,要么她会得到一生的幸福,要么她会因为这个爱付出一生的代价,或是一生的痛苦。
我不知道田玉香是不是应该爱上那个代课老师。那一段时间,一到了下晚黑,学校里就只剩下了林卓,公社里就只剩下个田玉香。田玉香就又叫学生捎小纸条儿,叫林卓去给她讲课,有时候一讲就讲到了小后半夜……
后半夜的星儿更亮,后半夜的月儿更明,后半夜的书讲得更深更透更动听。一字字,一句句,理是理,情是情。只觉得耳根子热,脸蛋儿红,咋就有一股簌簌的电流倏地一声钻进了心口窝窝?心口窝窝就滚滚热,心尖尖咋就跳个不停?
可是那林卓还是没有抬起头来面对面地看田姑娘,只是讲到激动处,或是需要看一看对方的反应,偶尔地不自觉地下意识地用眼角上的余光瞄一眼田玉香,却也并没有能够全面地正面地完全地看一眼,咫尺而坐的一个美丽姑娘楚楚动人的面庞。只是看见了田姑娘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眨动之间,亮亮地放射出来的纯真无邪和天真烂漫,像一泓温馨的山间清泉,汩汩地流进林卓老师热热的心口窝,并温柔柔地滋润着一颗苦涩涩的心,苦涩涩的心却荡起了一波又一波激流……
然而那田姑娘田玉香却铁了心,她正式向组织上报告说她跟林卓林老师谈恋爱了,并且说她想要嫁给他,想要和他结婚。一句话吓坏了公社所有领导,因为田玉香是全县学毛著的典型,也是县里重点培养的年轻后备干部,县里前不久还来考核过,有意向要把她提拔到县里,任县团委书记。这可怎么了得!
田玉香的老爹是一位老党员老革命,听说自家的老闺女要和一个从省城下放来改造的代课老师相好,一下子急红了眼,一溜烟跑到柳毛河公社,不由分说生拉硬扯就把田玉香弄回了家。
公社向县里作了汇报,县里为先进典型的前程考虑,不得不把田玉香调出了柳毛河,调到了别的公社吉兴公社,依旧任妇联主任。至于是不是调进县里,任县团委书记,那就另说了。
叫两个人从此再见不到面,彻底断绝联系,用不了多久,也就自然而然地会抛弃旧情,直奔辉煌前程了。
却不曾想,那田姑娘的脾性却跟钢铁一样宁折不弯,认准了那个省城下放来的代课老师,一条道走到黑不回头,今生爱不了,就奔来世去嫁。
这天下黑儿吃完饭,田玉香一个人回到办公室兼宿舍,坐在小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坐了两个时辰,呆呆地望着窗户外头夜幕上的满天星斗。晶莹莹的眼泪珠儿,噼噼啪啪地掉了好一阵子,然后用一条雪白的白毛巾,那毛巾上还印着一行鲜红的小字: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擦干净脸上的泪水,穿戴上平日里不咋穿的那件隐隐约约洒着几点粉红小碎花的雪白雪白的确良白布衫,就是她第一回约林老师到她办公室去的那天晚上,特意穿上的那件短袖衫。发际上又扎了一根鲜红鲜红的红头绳,又穿上那双她自己亲手做的,鞋尖上绣着一朵达子香花的新布鞋。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在脸上抹了香香的雪花膏,把额头上的一抹刘海弄好。直到一切都满意了,才又把一瓶早已准备好了的农药,揣进怀里,推门走出了办公室。
走出吉兴公社大院,站在弯弯的十字路口,田玉香又转回头往公社空荡荡的大院和那一座红砖小平房望了一眼,似乎在做着最后的告别,就沿着街路中间的一条大车道往公社东边的一个小山包走去。
不知道是坑坑洼洼的路不好走,还是月亮太暗星星太稀,还是脚底板子太软,田玉香走得很吃力很艰难,走了很久很久才好不容易爬上那小山包包的尖尖顶上。
举目东望,仿佛真地能够看见东边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那地方因为有一条曲曲弯弯的柳毛河而得名。田玉香久久地站在山尖尖上一棵脱落了半边树皮的老榆树底下,凝眸向朦朦胧胧的东方遥望,直到珍珠串儿一般不断流的泪水珠儿,模糊了视线,再也看不见远方柳毛河的山,山顶上时隐时现的星星,和星星底下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看不见柳毛河的山,却能看见柳毛河的一个人,一个住过省城念过大书却一肚子冤屈委屈的人,一个走在柳毛河的村路上,头也抬不起的一个人,一个讲马列讲得头是头尾是尾又形象又生动又深入浅出的一个人。
看不见柳毛河山上的星星,却能看见柳毛河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圆圆的月亮照得曲曲弯弯的大车道明又亮,明又亮的大车道上走着一个要讲书的人。要讲书的人是个有心有肺有情有义的大好人,把全部的责任一个人揽,把全部的罪过一个人担,全是我林卓一个人的错,全是我林卓一个人的过,全部的罪错应由我一个人担,没有清白田姑娘一丁点儿挂连。大会上检讨,小会上批,认罪书写了一份又一份,行政记个大过,下不为例。下不为例没有例,彻底划清阶级界线,保证与田姑娘彻底分离。
看不见柳毛河的路,却能看见砰砰跳着的一颗心,一颗心上拴着两个人的情,两个人的情,是你是我分不清。分开了两个大活人却分不开两个人的心,牵肠挂肚日思夜念着的那个人,今世不能相爱只有等来生。
田玉香从怀里摸出那瓶已经被她滚烫的胸脯烫得滚热滚热的玻璃瓶,凉凉的泪珠儿转了几转,颤颤的声音颤了几颤:哥,今生没福等来世,妹子先走了,千年万年妹子等着你,等着你八抬大轿把妹子娶进门……
三
听文化站的老马讲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了:她……她……她死了!?
老马却没有像我那样震惊,还是用那种不急不缓的语气说:如果一个人能那么平静安详地结束一切,那她就永远不会再遭受煎熬了,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能如愿以偿的。如果老天爷认为你的劫数未到,在人世间的路还没有走完,他是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你离开这个世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