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福】梦的根据地(散文)
一
已经过去30多年了,我想说的那些事也是30年前的事。我可能有些糊涂,我的脑子越来越乱,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候说了大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把一件事情翻过来倒过去说给别人听,就怕人家听不明白。可是我越说人家越不明白,越不明白我就越想说,最后说来说去,连我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最后也就什么也不说了。
但那些发生过的事还在,我不说,它们照样在我的脑子里徘徊。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现在我尽量说得慢一些,把每件事情都说清楚。这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就像钉子钉进了肉里,如果要拔出来可能会有点疼。所以我说的时候眼睛可能会湿润,弄不好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不过不用担心,那不是痛哭流涕,那只是说到了情深处,鼻子一酸,声泪俱下而已。我常常这样,想起过去的事,鼻子就酸,眼泪就流。仿佛只有这样,那些故事才值得去想,那些事情才值得去说,那些人才值得念念叨叨,念念不忘,现在,我开始说30年前的事,如果我疼了,哭了,难受了,那只是说明我说的特别得劲,哭的特别过瘾。
我是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好像跟谁也没有商量。我这个人总是大大咧咧,吊儿郎当,有时候还有点二百五,吃过不少亏,也做了许多错事。别人给我提意见,我也不爱听,别人的长处,更是不屑一顾。我这个毛病由来已久,今天看来根源原来在这里。难怪我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也没有改掉,看来这些臭毛病真的要跟我遗臭万年了。
但有些事还是光彩的,也正因为有那么一点光彩,才让我今天有胆量说起。我想起他们,那非同一般的过去也越来越清晰。
二
像牲口棚一样的教室,东倒西歪,很庆幸,门窗还在。只不过门没有门扇,窗也好像只有一个框。如果说树荫下可以纳凉,那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就只能晒太阳了。至于冬天,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带一把刀子在这个脸上割一下,在那个脸上割一下。割的不合心意了,就大呼小叫,鬼哭狼嚎似的,一个个杀猪一样,就跟着嚎叫起来。于是乎!惊天动地的哭声四起。有嚎啕者,有哭爹喊娘者,有撕心裂肺者,山呼海啸的世界里,是一群要死要活的我们。但即使这样哭的再凶,喊的再厉害,通红的手指再疼,就是把心钻个窟窿,我们也不愿意离开。因为哭过,笑过,打过,闹过,那里已经成了我们的天堂。
桌子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上面搭一块木板。凳子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也有什么都没有的,就在屁股底下垫两块砖头。什么样的姿势都有,高高低低,像水淹过似的。不过心情大好,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女孩子,看见那么多的新面孔,大家挤在一起,既热闹又害羞。老师说,同学们好。我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等着他说下一句。老师不说好了,让我们坐下。其实我们都已经坐下了。老师看着我们,老师笑了,我们觉得莫名其妙。
开始上课了,有人却想尿尿。老师让第一个去了,第二个也要去。接下来是第三个,第四个。老师问,谁还想尿尿?没有人再敢举手了。好了,上课吧。老师在黑板上画了1竖。黑板是一块破木板,挂在墙上,摇摇晃晃。有时候风一吹,我们看见老师写的1234,在墙上跳舞。老师写完1竖以后,让我们跟着一起念1。声音再大点,老师表扬了前面的一个人,这让大家很羡慕。
可能是太用劲了,突然我也想尿尿。但我不敢告诉老师。我想我要是去尿尿,后边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老师就会像刚才一样,边喊叫边瞪眼。我不敢举手,也不敢打报告。我的左边和右边都是女孩子。女孩子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女孩子是什么意思,我这个男孩子,也就更不知道男孩子是个什么东西。我掏出小鸡鸡,顺着那撑桌子的砖角尿了下去。尿完了,也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好意思。尿尿流在地上,像一条小溪。没有人说话,大家认真听老师讲课。老师在黑板上又画了一个鸭子,让我们喊2。
喊了不知道有多少遍,实在喊累了,不想喊了。老师又指着我们的耳朵,让我们喊3。3像耳朵吗?我们好奇地在自己的耳朵上摸来摸去。要么偷偷地瞄旁边女孩子的耳朵。奇怪,她的耳朵怎么是那个样子?白白的,红红的,小巧玲珑,像是刻出来的,越看越好看,越看越觉得奇怪。耳朵怎么长在哪里?眼睛转来转去,脑袋也跟着转来转去。老师又喊了,注意听讲。把嘴张开,把声音喊出来,跟着念3。我声音很大,一使劲,又想尿尿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学校。书包是母亲拆了自己的一件褂子缝起来的,因为那是粗布,浆洗的颜色已经掉了,所以书包两面的颜色一深一浅。但这并不影响我的心情,因为我穿的衣服也并不比它好看。那些跟它放在一起的书包,也并不比它好到哪里去。有的花里胡哨像个妖精,有的黑咕隆咚像个乞丐。但这些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心情。尽管1234有时候瞪半天眼睛才能认出来,1加1也要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才会知道结果。但这也并不影响我们的心情。我们该笑的时候笑,不该笑的时候还笑。谁要是不笑了,榆木疙瘩似的,我们就拉钩上吊100年不理他。所以,没有人敢不笑。除非是黑板前站着的那个人。她叫张翠花,她可是我们生产大队最高领导人的儿媳妇。这个白白胖胖的女人,一点都不好玩,横眉竖眼,跟她公公似的,好像谁偷了队里的粮食,欠了他们家钱似的,好像我们个个都是贼。不过她扎麻花辫子的脑袋什么都知道。1加1知道,1加2知道,1加3还知道。真了不起!而且她还能从1数到100。而且她还知道100下来是101,真是太不可思议啦!
接下来是写字。平生第一次知道,这手不光要拿筷子,还要拿铅笔。这简直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到底是握着,还是捏着,还是攥着?到底这1是从上往下写,还是从下往上写?到底该怎么写?真是要命。老师说了好几遍,接着又说了好几遍。然后说开始,铅笔落在纸上,笔尖突然断裂了。这倒霉的笔,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有假冒伪劣,有无良商家,他们可以拿泥巴给你捏一个出来。但笔尖确实断了,断了好长一节,心疼死了。怎么办啊?这铅笔刚才还是在家里,母亲拿菜刀在案板上一点一点削出来的。老师急着让我们写字,这会儿总不能跑回家去,喊妈妈,找菜刀,削铅笔。怎么办啊?幸亏有牙齿。我的牙齿到现在都很硬朗,都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生冷不忌,再硬的铅笔,我也能喀嚓一声咬出形状来。
我从学前班开始咬铅笔,一直咬到小学毕业,接着,咬进了初中。我咬铅笔的技术天下第一,我咬出来的铅笔,举世无双。不过,这点小意思也只是我神乎其乎的本事中的一个。我还有很多能耐,我要是把它们全都拿出来,这个也就不值一提了。
三
好像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天下还有比上学更有意思的事。不说小四家的大花狗给小四生了一窝小弟弟,也不说土豆皮书包里藏着一个会说话的小盒子。单是三娃子口袋里有一张五颜六色的小卡片,照着太阳,会把七彩的光印在墙上。更不提小猪忽然拿出一把弹球,晶莹剔透的玻璃中间,盛开着一朵美妙绝伦的花。像凝脂的玉,欲开欲放,欲静欲动,却永远被凝固。黄色的没有一点儿杂色,红色的也不允许别的颜色来参合。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种颜色,色彩斑斓,五光十色。这些精美的花瓣悬浮在一个圆球里,天下竟有这样的奇迹。而这些奇迹,竟然都在小猪的口袋里,那他就是神了。比孙悟空还孙悟空,比如来佛祖还如来佛祖。他猛然变出一个大的,又猛然变出一个小的。大的像拳头,小的像豌豆。我郑重宣布,以后我要是不把我的书包装满,我就是小猪他弟弟。不!我是小猪他哥,是他老子。小猪不以为然,神态自若。
小四说他别的不想要,就想要那个大的,哪怕用他们家所有的小弟弟来交换,他也愿意。土豆皮无所谓,因为他的书包里藏着一个小盒子,那小盒子里又藏着像手指头一样大小的小人儿。土豆皮说那些小人儿每天晚上都钻会出来站在他家的炕上,他说开枪就开枪,他说打仗就打仗。他还说,他们一会骑着马,一会儿又开着小汽车。还说什么飞机,大炮,火车,轮船。他妈的,他什么都有。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把我们气死了。
因为三娃子的卡片晃得人眼睛疼,那些光印在脸上,我看见满天的星星。我看见孙悟空驾着筋斗云,飞来飞去。我看见如来佛祖答应收我做徒弟。我也要学72变。不,像杨戬有73变。我要当孙悟空的师兄,用第三只眼睛把他们都照出原形。我们喊着,叫着,嚷着,跑着,我们玩累了,也瞌睡了。教室外面有一大片蓖麻地,我们藏在里面。我们开始睡大觉。
要是小四不告状,我神经兮兮的娘亲也不会提着棍子来追我。要是三娃子不出卖我,小猪的弹球也不会在我家的坑洞里找出来,这样我就会掏出来分给他一个。至于土豆皮的小盒子,为什么不响了?并不是那些小人儿都牺牲了,也不是他们坐上火车逃跑了,而是……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把后盖打开,里面有粗粗的两节电池。我把它藏起来。土豆皮哭着喊着找我要,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真没意思。还不如把小四家的小狗藏在怀里,让它毛茸茸的小脑袋跟我乱糟糟的大脑袋一起在衣服里钻来钻去。老师问,谁在笑?老师喊,谁在捣乱?老师让我们都站起来,一个一个地把衣服都解开。她没收了我的好多东西。我给她算过账,那些东西她拿回家一定发大财了。图钉,我们有时候也敢藏在口袋里,别针、大头针,逼急了就藏在嘴里。凡是没见过的东西都敢往口袋里装。要是带点颜色,那就揣在怀里,死不松手。老师就是用再白的眼睛瞪我,用再重的耳光煽我,我妈就是用再粗的棍子抡我,用再尖的针扎我,我也不会告诉她们我把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咬牙切齿发誓,我要报仇雪恨。替我被她们糟蹋的,毁尸灭迹的,我的苦难的弟兄们。别了,我的弹球。别了,我的弹弓。别了,我的纸飞机。别了,我的链子枪。永别了,小四给我的狗。我曾经发誓要把它养大成人,可是我失言了。我被她们压迫,被她们陷害,被她们五马分尸了的,花大婶呀,您会原谅我吗?她们说不交出来就别想吃饭。她们说不交出来就别想睡觉。她们说不交出来就别想进教室。她们说要是再不交出来就要拿针把我的嘴缝住。我投降了。这时候,我又深深地知道,天下的事,没有比说话,没有比吃饭更有意思了。哦!还有睡觉。哦!还有教室。哦!还有……千万别把我的嘴缝起来。怎么样都行,不让我说话,不让我大喊大叫,还不如让我死了。我又看见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以前我也没觉得那吧嗒吧嗒的声音,那么动听。哈喇子已经流成河了。
四
不知不觉123456789都会写了,而且还知道了上下左右,天地人,你我他。老师让我们填空,一什么猪?我们填一个猪。老师让我们回答,一什么人?我们答一头人。老师说啊喔鹅是韵母,老师说知吃诗是声母。老师说知吃诗的时候,我把舌头咬疼了。我经常咬舌头,不像小四,念起拼音来一本正经。同学们都不喜欢他,我也就跟着不喜欢他了。越看他越不顺眼。
但老师喜欢他。小四长的人模狗样,跑起来像狗撵兔。老师说明年公社举行运动会,带小四去。老师还说要给小四买一双运动鞋,不用小四他妈操心。老师说着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来,当着我们的面给了小四。气死人了。
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竟然尝到了甜头,真是天理难容!
现在,不光小四骄傲,土豆皮也很骄傲。他不但会唱“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他还会唱“时刻准备着,我们是共产主义儿童团”。土豆皮一样的脸蛋,他也竟敢搽脂抹粉,弄得不男不女。早知道这样,那根红色的粉笔就给他扔了,要不给上面抹点鼻涕,让他尝尝鲜。你看他扭来扭去的,跟他妈一个德行。每年正月十五敲锣打鼓耍社火的时候,他妈就是这个样子。穿最红的衣服,穿最绿的裤子,脚上一双电影里才会有的绣花鞋,眼睛像是被他爸打了一锤,嘴巴像刚吐完血,或者刚吃了人。脸可真白,估计二斤面粉都不够给她抹的。跑在人群里扭来扭去,跟毛五老汉一起,像个白骨精。
这个打扮的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的小老头,不管是谁家的女人逗他,他也不会脸红。脸红的只有土豆皮他爸。只要毛五老汉叫一声:娃他妈。人群里便有人喊土豆皮他爸的名字。土豆皮他爸就会铁青着脸,脖子上的青筋高高立起,像一把菜刀。第二天早上,土豆皮他爸肯定不会出门,土豆皮他妈也一定会站在门口喊毛五老汉帮她挑水。可是,过不了两天,土豆皮他爸又会挤在人堆里。每当他趾高气扬叫嚣的时候,脸上被指甲抓过的血溜子就像张老师打的红叉叉。看的人真想扑过去,把他撕了。
这显眼的功劳一定是土豆皮他妈创造的,现在土豆皮也跟着神气了。但这回土豆皮他爸不会再青筋暴露了。就像我们看毛五老汉搂着他老婆跳舞一样,我们的歌咏比赛,他爸就坐在下面,只要一看见土豆皮上场,脸上笑的就像是一朵花似的,像吃了蜜蜂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