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乡味(散文)
“豆——腐……豆——腐,卖豆腐嘞……”
那叫卖声,宛如穿越时空的悠悠古调,从记忆的深巷袅袅飘来,钻过城市街巷的罅隙,径直闯入这局促逼仄的出租屋。彼时,我正囚困于这一方被工作堆砌得令人窒息的小天地,如溺于深海,焦虑与疲惫似浓稠墨汁,将我层层包裹。而这声叫卖,恰似一把锋锐无比的箭矢,“嗖”地穿透我被世俗磨砺得麻木的心。刹那间,记忆的闸门訇然洞开,往昔的岁月如汹涌潮水,裹挟着无尽眷恋与思念,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回那魂牵梦绕的纯真年代。
儿时的世界,仿若一幅细腻入微、色彩斑斓的工笔长卷,每一笔勾勒、每一抹晕染,都饱蘸着纯真与美好,铺陈出无尽的梦幻。每个清晨,阳光慵懒地倾洒在窗台,似还带着昨夜残梦的余温。而那叫卖声,却如回荡在时光回廊的嘹亮晨钟,准时在空气中悠悠漾开。它起初隐隐约约,如一缕轻柔微风,自遥远巷口悄然拂来,而后逐渐清晰,仿佛从大地深处蓬勃拔节,携着穿透晨曦的力量,清脆且悠扬,瞬间为整个清晨镀上熠熠光辉。
我熟知,这是杜大爷的声音。杜大爷家在附近那条静谧幽深的小巷,小巷犹如蜿蜒曲折的时光隧道,承载着无数欢声笑语与家长里短。每一块青石板,都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仿若在无声倾诉着往昔的悲欢故事。爸爸常讲,杜大爷做豆腐的手艺,乃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无价瑰宝,在这一带声名远扬,无人不晓,无人不赞。
天未破晓,浓稠如墨的黑暗沉甸甸地压着整个世界,万物尚在沉睡。而杜大爷,已在他那不大却整洁得一尘不染的豆腐坊里,开启了一天的辛勤劳作。昏黄灯光,宛如疲惫却坚毅的星辰,洒下柔和温暖的光晕,勾勒出杜大爷略显佝偻却满溢坚韧力量的身影。他恰似一座饱经风雨洗礼、历经岁月沧桑却依旧巍峨屹立的灯塔,默默守护着这份传承千年的技艺。
杜大爷挑选黄豆时,神情专注得仿若在举行一场庄严肃穆、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他将黄豆倾洒在干净的大桌上,黄豆如活泼的金色小精灵般欢快跳跃。杜大爷俯身凑近,细细端详,每一颗黄豆在他眼中都似视若珍宝的孩子。他轻轻捻起,置于掌心,细细摩挲,感受着它们的质地,仿佛在与这些微小生命进行心灵对话。他的眼神满是敬畏与执着,如严苛的守护者,审视着每一颗黄豆,剔除稍有瑕疵的,只留下颗颗饱满圆润、色泽光亮的。这些精选的黄豆被轻柔放入水中,恰似投入温暖摇篮,在水中渐渐变得胖乎乎了。
紧接着,杜大爷移步至那台古老的石磨前。这石磨,无疑是豆腐坊的灵魂,见证了一代又一代豆腐的诞生,承载着数不清的岁月沧桑与历史记忆。石磨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每一道沟壑,都似在诉说着往昔或激昂或平淡的故事,宛如一部无言却厚重的史书。杜大爷先用湿布仔细擦拭,去除掉可能残留的杂质。而后,他往磨眼里缓缓倒入泡好的黄豆与适量清水,动作轻柔稳重,仿若在进行一场微妙精准的魔法仪式。他双手有力握住磨柄,身体微微前倾,有节奏地推动石磨。“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寂静空间回荡,这声音仿佛穿越时空隧道,带着古老神秘的韵律,又似悠扬婉转的歌谣,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倾诉着岁月的悠长。随着石磨转动,乳白色的豆汁如山间清澈见底的潺潺溪流,缓缓流出,带着土地的醇厚质朴,那是大地母亲慷慨无私的馈赠。豆汁顺着磨盘沟壑汇聚于木桶,散发出清新宜人的豆香。杜大爷在推磨时,会不时停下,如洞察秋毫的智者,观察豆汁浓稠度,依据经验精心调整黄豆与水的比例,确保磨出的豆汁恰到好处,宛如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
煮豆浆时,炉灶里的火苗如热情奔放、活力四溢的舞者,欢快跳跃,为即将诞生的美味欢呼喝彩。杜大爷将豆汁小心翼翼倒入锅中,眼神紧紧锁住,一刻不敢懈怠,他先用大火迅速煮沸,期间,豆汁表面泛起细腻白沫,杜大爷用勺子轻轻撇去,生怕影响豆浆口感,宛如严苛的美食家不容任何瑕疵破坏这即将诞生的美味。随着温度升高,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热气裹挟着浓郁豆香,迅速弥漫全屋。此时,杜大爷转小火慢煮,并不时用勺子轻轻搅拌,动作娴熟轻柔,从锅边到锅底均匀搅拌,确保豆浆受热均匀,不出现丝毫粘锅。他的眼神专注于每一个细节,每一次搅拌都恰到好处,仿佛在谱写一曲优美的烹饪乐章。同时,他凑近锅边,轻轻嗅着豆浆香气,凭借多年经验,精准判断豆浆是否煮好。
点卤水环节,是豆腐制作的关键,也是最考验手艺的时刻。杜大爷事先调配好卤水,将适量盐卤溶解于水中,轻轻搅拌,眼神专注地盯着卤水。手中勺子如指挥棒精准挥动,小心翼翼将卤水缓缓倒入豆浆,速度拿捏恰到好处,一边倒一边轻轻搅动豆浆,动作轻柔匀速,让卤水与豆浆充分融合。他的眼神紧紧盯着豆浆,观察着每一丝细微变化,随着卤水加入,神奇变化发生,豆浆慢慢凝固,逐渐形成细腻豆花,宛如一朵朵盛开在锅中的洁白玉兰花,散发着迷人魅力。然后他继续观察豆花状态,依据经验判断是否达到最佳凝固程度,这一过程容不得半点马虎,稍有不慎便可能影响豆腐口感品质,如同在钢丝上行走,每一步都需万分谨慎。他微微眯眼,仔细观察豆花纹理质地,用勺子轻轻按压表面,感受其弹性,通过豆花回弹程度判断是否点卤成功,仿佛在与豆花进行一场微妙的心灵沟通。
当豆花达到理想状态,杜大爷将它们轻柔迅速地舀入铺好纱布的木框,他从锅边开始舀取,尽量保持豆花完整,而后轻轻将豆花均匀铺在纱布上,一层又一层,木框被豆花填满后,他将纱布轻轻包裹,动作细致温柔。紧接着,他用平整木板压实,挤出多余水分。这个过程需把握好耐心与力度,太轻则豆腐软嫩不易成型,太重则口感粗糙。杜大爷凭借多年经验,完美把握力度。他双手稳健有力,一下又一下按压木板,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地上洇出微小水花,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眼前即将成型的豆腐。随着水分挤出,豆腐逐渐成型,那细腻白嫩的豆腐,宛如精美的羊脂玉器。
小时候,我最期盼的,便是拉着爸爸的手,去买杜大爷的豆腐。远远望去,杜大爷站在那辆略显破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三轮车旁,三轮车上的豆腐在晨光映照下,宛如白玉般晶莹剔透,散发着诱人光泽,仿佛在召唤着我。杜大爷脸上总是洋溢着朴实的笑容,那笑容如冬日暖阳,他一边熟练切着豆腐,一边热情地与邻里打招呼。“王奶奶,您今儿个身子骨可好?”“赵大哥,最近生意咋样?”每一句问候,都饱含着浓浓的人情味,让小小的豆腐摊,成为邻里间情感交流的温馨港湾。在那小小的摊位前,邻里们你来我往,分享着生活点滴,笑声此起彼伏,温暖的氛围如春风般弥漫开来,浸润着每一个角落,让人心生暖意。
记得有一回,我在学校参加一场重要考试,成绩却不尽人意。我心情低落,如泄了气的皮球,跟着爸爸去买豆腐。杜大爷一眼便察觉我的异样,停下手中动作,关切地看着我,眼神中满是慈爱,仿佛能看穿我内心的失落。他放下手中的刀,从车上切下一块豆腐递给我,笑着说:“娃,别不开心啦,吃了大爷的豆腐,下次肯定考得好!”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仿佛有一种神奇魔力,瞬间驱散我心中的阴霾,让阳光重新照进心田。我接过豆腐,望着杜大爷和蔼的面容,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咬一口豆腐,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散开,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仅是豆腐的美味,更是杜大爷对我的关爱与鼓励,让我在迷茫中寻得方向,让我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能在你最无助时给予力量,赋予你继续前行的勇气。
还有一次,邻居李婶家遭遇变故,丈夫突然生病住院,家里积蓄很快花光,还面临后续昂贵的治疗费用。杜大爷得知后,心急如焚,不仅送去好些豆腐,还挨家挨户通知邻里。大家得知消息,纷纷伸出援手,有钱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的邻居,像照顾自家亲人般帮忙照顾李婶家的孩子。有的邻居帮忙做饭送到医院,让李婶一家在困境中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还有的邻居不辞辛劳,四处打听更便宜的治疗方案。在杜大爷的组织下,邻里们齐心协力,帮助李婶家度过了难关。
后来,我离开家乡,到繁华的城市求学、工作。在异乡的日子里,我也曾在超市购买豆腐,可那些豆腐,无论口感还是味道,都与杜大爷做的相去甚远。它们整齐摆放在货架上,包装精致,却缺失了来自家乡土地的醇厚,吃在嘴里,如同嚼蜡,却怎么都感受不到杜大爷卖的豆腐鲜活与温度。我试图在这陌生的城市寻觅那份熟悉的味道,却一次次失望而归。每一次品尝那些豆腐,都让我愈发怀念家乡,怀念杜大爷的豆腐坊,怀念那充满烟火气的小巷……
如今,每次回到家乡,我依旧会早早起床,等待那熟悉的叫卖声。当那声“豆——腐,卖豆腐嘞……”再次响起,我总会迫不及待地循声而去。看到杜大爷,他的头发愈发花白,背也更加佝偻,但那笑容却依旧亲切温暖,如记忆中的阳光,从未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