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响年(散文)
一
对于我来说,年的味道最先不是来自嘴巴,而是来自耳朵。这种感知自年少时形成,直到现在也未曾改变。
年是响的,这是我的耳朵准确无误地告诉我的。从进入腊月开始,不论白天和夜晚,冷不丁的就有鞭炮声传来。有时啪的一声,像牧羊人的响鞭,清爽干脆;有时砰的一声,像采石人的炸山,浑厚深沉。起先,鞭炮还是能敛住性子的,发出的声音都是单音节,零零散散,不急不躁,有点懒散,带些随意。过不了几天,不知道是年撺掇了鞭炮,还是鞭炮驱赶着年,响声越来越密,年越来越近。砰砰、啪啪,砰砰砰、啪啪啪,单音节变成了双音节、多音节,节奏加快,频次变多,有些任性,带点急迫。及至到了小年,鞭炮就有点憋不住了,不再装腔作势、拿着捏着,从早到晚,不分时辰,毫无来由,指不定哪会就响上一阵子。当然,这些都是预演,都是铺垫,都是为了告诉人们,辛苦了一年,准备准备好好过个年吧!鞭炮其实清醒着自己的使命,真正的高潮是要等到大年初一呀。
鞭炮一响,我们这些孩子便像战斗的公鸡一般兴奋。年,给了我们底气,也给了我们胆量。揭开父母床上的炕席,好像早就预留好了,炕席底下总能寻摸到几角几分的零钱。即使寻摸不到,也敢窜到正在忙年的父母跟前,理直气壮地要钱。大过年的,父母难得有这么好的心情,算计了一年,算计来算计去,不就是为了过个宽裕点的好年吗?父母往往不忍心拂了我们的心意,大大方方地掏出包钱的手帕,取出几张毛票,临了再义无反顾般地加上一张,以此回应期待的眼睛快要冒火的我们。嘱咐的话说到一半,我们已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到门外。
二
手里有了钱,我们欢心雀跃,一股脑的往村里代销铺里涌。节日里的代销铺像敞开大门的宝库,我们总能在里面找寻到自己心仪的东西。比火柴棒粗不了多少的“小豆炸”,经济实惠;往墙上一摔就能响的“甩炮”,方便好玩;还有辫成一串一串的“二十响”、“五十响”、“一百响”,有粗有细、长短不一,最是吸引我们的眼球。我们捏着兜里的毛票,眼睛来回逡巡,心里紧张地计算着,最后还是决定买最便宜的“小豆炸”和“甩炮”吧,“二十响”也有点奢侈了。毛票在兜里一点点地变成硬币,还要维持整个寒假呢!
去河边的堰墙扯上几根瓜蒌藤,截成一段一段的“香烟”,这是我们的火,也是我们的烟。不知道是谁发现的瓜蒌藤能当烟吸,大人们嘴里叼着手卷的“大炮筒”,我们便偷偷的叼着瓜蒌藤。点燃后,深吸一口,满嘴又苦又涩的味道,但它和“大炮筒”一样,有喷云吐雾的效果。有尝过“大炮筒”的小伙伴说,瓜蒌藤比“大炮筒”味道好,于是我们都认为瓜蒌藤好,心里满揣着不为大人所知的窃喜。
我们嘴里叼着点燃的瓜蒌藤,手里捏着“小豆炸”,像风一样穿梭在村里的大街小巷。风住了,便用瓜蒌藤点燃各自的“小豆炸”,飞快地抛上天空。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响声,炸开了我们心中快乐的涟漪。“小豆炸”爆炸威力不大,胆大的孩子便拿它表演“手持响炮”的绝活。胳膊伸得直直的,两个手指虚虚地捏着,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等待另一个孩子帮他点燃。炮捻哧哧两声,炸响的声音闷闷的,远不如抛上天空的声音好听。表演的孩子夸张地吹吹被硝烟熏黑的手指,活像吹了吹刚射完子弹冒着青烟的枪口,一脸的骄傲与不屑。我也试着表演过这个绝活,只是炮捻哧一下子就烧疼了我的手,“小豆炸”则随手跌落在地上响了。
“小豆炸”只是便宜而已,论好玩比不了“甩炮”,论刺激连“二十响”都比不了,聊胜于无。但我们觉得有“小豆炸”玩玩就不错了,最多再玩玩“甩炮”,至于几十响,那是非常奢侈的事情,想玩,得开动脑筋、多想办法。“甩炮”,在我们心里就是手榴弹。“小豆炸”这样的轻武器当然要多备一点,但“甩炮”这样的重武器即使咬咬牙也是要备一些的,如果没有,我们不就成了装备不全的乌合之众了吗?
一阵“小豆炸”放过,我们便感觉不过瘾了。像风一样,一窝蜂地涌到村里用大块石头砌墙的人家外面,这样的墙,与“甩炮”硬碰硬,甩得过瘾,炸的壮烈。不像土坯墙,软绵绵的,让我们有力无处使;也不像小石片砌成的墙,铆足劲甩过去,嗖的一下却钻到石头缝里。我们把石墙当作碉堡,拉开架势,轮番轰炸,看谁劲头足,看谁炸得响。砰、啪,砰、啪,响一声墙上炸一个白印。炸不了多大会,墙的主人便被炸出来了,佯怒着,要么骂一声“兔崽子”,要么骂一声“龟孙子”,便袖着手站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看,有时冷不丁地从正在瞄准的孩子手里抢一个“甩炮”,怀着深仇大恨似的,使出吃奶的劲朝自家墙上甩。过年了,大人也是小孩,用力一甩,似乎将所有的不快都甩得干干净净,每一声炸响,好像都能爆出一个炸裂的惊喜!
三
农家的日子,寻常时慢慢悠悠的,用小火慢炖的方式,煎熬着辛劳。而一旦到了年关,日子却过得眨眼一样,一睁一闭,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日子嫉妒人们对自己的犒劳,嫉妒人们享受冬日的悠闲,走得匆匆忙忙,不愿有太多的逗留。不过日子忘了,农家可是精打细算过日子高手,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去碾谷……每一天都记算得好好的,任你行色匆匆,照样把年过得有声有色。一眨眼,二十六就到了。
不少地方的春节谚语里,二十六是买大肉或炖大肉的日子,但在我的故乡,却比买大肉或炖大肉更隆重,更令人期待,因为这一天是年集。故乡每隔五天逢一次小集,一年逢三次大集,春天的叫春季物资交流大会,秋天的叫秋季物资交流大会,冬天的就是二十六年集,从我有记忆始,年年如此,至今如此。每逢大集,人们都像过节一样隆重,学校里甚至专门放一天赶集假。大人喜欢赶大集,除了采买日常用品,集上也有他们喜欢的热闹。父亲和母亲现在八十多岁了,依然喜欢赶大集,尽管家里啥也不缺,回来两手空空,脸上却满是喜悦。我们这些孩子更喜欢赶大集,往说书的、唱戏的、玩杂耍的人群里挤半天,再到卖煎包、油条、羊肉汤、毛芋头的摊位前逛半天,一分钱不用花,眼睛里、脑袋里饱饱的。如果恰巧遇到叫舅的、叫姨的,那是最好不过了。他们会亲热地把我们拉到卖吃食的小摊前,一串油煎包、两根油条、一包毛芋头、一包炒花生……不论多少,总会小小地满足一下我们的胃口,这属于赶大集意外的惊喜。一直游逛到太阳西斜,捏捏兜里,母亲给的五毛钱分文未动呢,便去找卖玩具的摊位,那里有乡里手艺人做的玩具。泡在水里的水鸟哨吹起来咻咻地响,彩塑的公鸡一吹底部的孔呜呜地叫,五颜六色的泥娃娃蹲在牛皮纸糊的底座上,从头顶上一摁吱哇乱叫……这些泥做的玩具又好看又好玩,五毛钱能买好几个。
最近几年,不少地方的农村搞起了集市文化,也有不少城里人热衷于去偏远的农村赶大集,遗憾的是情怀依旧在,只不过“人是物非”了。那些刻着地方烙印的物产再也难觅踪迹,有的,也被冠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头衔,堂而皇之地供在各种各样的博物馆里,供人瞻仰,供人凭吊。如果乡愁发作得厉害,非要感受一下记忆中的青春,没有关系,也有卖的。它们端端正正地摆在精致考究的专柜上,用深奥的文字无限制地抬高着身价,似乎用这样的方式可以与五毛钱好几个的草莽出身做个彻底的切割。几年前,我在故乡县城的乡村记忆博物馆里看见了熟悉的彩塑泥人玩具,按捺不住买了一套,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颜色消褪得非常厉害,如今基本看不出彩塑的模样了。我打算让当美术老师的朋友给它化化妆,重塑金身。
四
春天的会,秋天的会,加起来也比不上二十六的年集。年集,顾名思义,有独属于年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这个独有的东西就是鞭炮,它胜过年集上琳琅满目的其他所有物品。
和卖菜、卖春联的市场一样,年集上有个专门卖鞭炮的市场,只是因为鞭炮的特殊性,它处于一个单独的区域。故乡年集的鞭炮市场位于镇驻地一个南北走向的河沟里,这里一到冬天就干涸,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鞭炮客大多来自县城南部,离年集十几公里的路程,他们一大早便在河沟里安营扎寨,有的携家带口全家总动员。这是一年一度的盛会,作为年味制造者,他们没有理由不重视。我们,还有那些来自十里八乡的孩子们,则静静地期待着好戏上演。
好戏是从序幕开始的,几十家鞭炮客在河沟里一字排开,像商量好了似的,由南至北,一家放一挂鞭炮,既像战前通报各自名号,又像吹奏招徕人的号角。待鞭炮一溜放到北边,河沟里的观众来得也就差不多了,大人和孩子,人挨人,人挤人。这时,鞭炮客就不再讲究节奏和章法了,正式上演鞭炮混战的好戏。不约而同般,他们打开“弹药箱”,将令人艳羡的“五十响”、“一百”响缠挂在长长的竹竿上,点燃炮捻,高高举向天空,瞬间,万炮齐鸣,惊天动地,犹如战场。“五十响”和“一百”响单个鞭炮比大人的拇指还要粗,咚咚咚,声音高亢激越;砰砰砰,声音低沉震撼,一挂放完,另一挂已缠挂好递到擎杆人的手里,不止不休,恨不得把观众的耳朵全给震聋。混战开始的时候,谁家鞭炮怎么样,观众是分不清高低上下的,时间一长,就露出了端倪。有的炮捻急,燎豆一般,响的慌乱无序;有的炮捻缓,砰一声,砰一声,重锤一般,颇有节奏;有的炸如火球,腾起阵阵青烟;有的炸如闪电,半空星光灿烂;有的声音巨响,炸的粉身碎骨;有的声音沉闷,爆的四分五裂。还有的鞭炮确实不咋地,要么在竿头响得迫不及待,要么落在地上响得慢了半拍,要么响成了卷筒,要么呲成了烟花。最令鞭炮客恼怒的是哑炮,正响得带劲呢,突然不响了,稍微一愣神,又开始响了,响了几声,又不响了……一挂鞭炮,出现一两个哑炮正常,如果哑炮多了,节奏就乱了,就像公鸡乱打鸣、母鸡不下蛋乱咯咯。
哑炮一多,鞭炮客脸上就挂不住了,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脾气暴躁的,索性把竿头上未放完的鞭炮往地上猛地一摔,抖落掉,再迫不及待地缠挂上新的。鞭炮客心思是单纯的,他们穷尽一年的工夫,就为了搏得今天的出彩,出彩了,名利双收;落败了,灰头土脸。因此,他们是带着炫技的心、斗狠的心、同归于尽的心而来的,一挂接一挂地放,放得不遗余力、不计后果,令人担心会不会放了了没得卖。这一天,与其说他们是靠手艺糊口的鞭炮客,倒不如说他们是拼得你死我活的角斗士。和鞭炮客不一样,和现场观战的大人也不一样,我们这些孩子既想鞭炮响的精彩,又想哑炮多一些,因为我们不想花钱,又觊觎鞭炮客带来的“五十响”、“一百”响。谁家的鞭炮好,想买鞭炮的大人便往谁家涌。谁家的哑炮多,想捡漏的孩子便一股脑地往谁家奔。人群奔来涌去,无论鞭炮好孬,鞭炮客都没受到冷落,倒也不失和谐。直到太阳偏西,混战了大半天的鞭炮声方渐渐稀落,整个河沟白茫茫的一片,像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此时,出彩的鞭炮客基本销售一空,落败的鞭炮客也剩不了多少,便宜,对农家来说,有时候比精彩更有吸引力。
五
捡哑炮有风险,需要胆大心细。一挂鞭炮响声未尽,我们便一哄而上。先捡炸断捻的,这样的安全,再踢踢哑的,没有反应再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孩子们多,下手慢了就捡不到了。有一次,表弟抢到一个哑炮,正要往兜里塞突然炸了,炸得满手血糊淋啦的,一直到正月十六开学手上还裹着纱布。哑炮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手头上的“重器”,尽管它没响,但我们有办法让它响,就像我们儿时的生活,虽然平静无息,但我们总能想方设法地制造出想要的声音。炸断捻的,我们可以从“小豆炸”上取一段炮捻给它接上;没有捻的,我们可以用钢针给它植入炮捻。这样的“重器”,我们不舍得让它白白地响,我们用它炸雪、炸冰、炸酒瓶、炸粪堆……我们在接二连三的爆炸声里闻见了日渐变浓的年味,触摸到了简单、奔放、自在、洒脱的快乐,这是我们最想要的爆炸效果。
自从离开家乡,我再也没有赶过家乡的年集。年集还有,恐怕河沟里的鞭炮早就没有了。漫天弥漫的硝烟,环保容不了它;鞭炮作坊,火药爆炸,一个火星就能引燃的遍地纸屑,安全容不得它。但是很奇怪,也很庆幸,即使春节硝烟弥漫,儿时的故乡依然晴空万里、繁星点点;尽管到处充满隐患,儿时的年集依然喜庆热烈、宁静祥和。就连那次表弟炸伤手,任谁也想不到,除了怪自己,竟然还能有告知的责任、监管的责任可以追溯。啥都有人管,事事有人担,时代在朝着精细化进步,只是人们吃惯了粗糠,暂时还有点难以消化细粮。
今天是小年,我身处禁放区内,一大早就听到了禁放区外鞭炮的声音。声音是不分区内区外的,虽然它来自远方,但我听到年响了,闻到年味了。我开始计算回故乡过年的时间,越临近,心越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