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烟火】年画(散文)
我小时候每逢过年,父亲购买门画和春联时,总会买些喜欢的年画张贴在屋内。年画的尺幅皆不大,悬挂的条屏带着细小的卷轴,有些是直接粘贴在墙壁上的。过年之前,总要将土坯围成的小院和茅草屋的每个房间收拾干净,堂屋墙角堆放的农具挪走,瓶瓶罐罐各归其位。房顶内侧积累的灰吊子用大扫帚扫掉,墙壁上的灰尘也要用高粱秸刷子细细打扫干净。一家人要安心快乐地过年,家畜、农具、房舍也要安心地过年。经过收拾整理,狭小的茅屋内外就显得整洁利落,等到开心地吃罢年饭,就可以张贴悬挂年画了。摊开年画,画面闪着淡淡的光泽,散发出好闻的纸墨香味,顿时让人有种新鲜的亲切。张贴年画时,父亲看着内容说这张是杨柳青的,那张是朱仙镇或杨家埠的。至于它们是哪里印刷的我看不出名堂,也丝毫不在意,只顾屋里屋外看着刚刚张贴的年画,觉得粗陋的斗室间陡然生出亮堂的感觉,就增添出许多欢喜。生活总觉艰难,家院看上去总显寒酸,门画上的门神虽不断变换,可无外乎神荼郁垒、关羽张飞或者秦琼尉迟恭之类的,至于去年或今年张贴的是谁父亲并未在意。
打识字时起,我记得大姐和二姐住过的西房屋的西墙壁上方,就张贴着一幅画像。通过狭小窗户照射进来室内的光线并不充足,昏暗中的图画里鲁迅先生穿着长衫端坐在书案前,手握毛笔在秉笔疾书。画幅左右的对联写着: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幅图画我不知父亲何时购买的,记忆中一直就张贴在狭小低矮的房内,画面上隐隐布满灰尘,看上去有些灰暗模糊,但画面和斑驳的泥巴墙和室内粗陋的家具却形成鲜明对比,始终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鲁迅画像是父亲在购买年画时购买的,还是因为喜好偶然间所得,也从没问过,不过我总觉父亲逢年节时购买的年画和大多数人有些不同。
农家堂屋里正上方多供奉着家神牌位的中堂,上书“天地君亲师位”,左右配着“东厨师命、福禄财神”。有段时间,许多人家将“天地君亲”改作“天地国亲”,大概是时代变了,人们遵奉的观念也随之改变。如果没有特别原因,作为家神的中堂一般不会更换,四时享受着祭拜,仿佛愈古旧愈显出家道久远,福泽绵长的意味。除掉中堂,堂屋墙壁上一般很少悬挂条屏,顶多张贴些多子多福、招财进宝之类花花绿绿的年画以示吉祥喜庆。
我家堂屋正上方,一直没挂过家神中堂,最早时挂的是一幅毛泽东与杨开慧的画像。父亲对毛泽东好像有着特别深厚的感情,平时的话题常常离不开他老人家,神情间流露出无限的景仰崇拜。谈论时父亲会吟诵毛泽东的诗词《沁园春·长沙》,语气中有着和诗词一样青春激荡的蓬勃气息。父亲喜欢古诗,大多是《唐诗三百首》和《千家诗》里的诗句,对于近现代诗词,好像他只喜欢毛泽东的作品。后来,家里的中堂换成毛泽东穿青布长衫夹着雨伞去安源的画像,父亲讲叙他老人家时常吟诵那首《七律.到韶山》。“惟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诗句的铿锵之意在父亲的语气中显得格外坚定有力。再后来,中堂换成毛泽东的标准画像,这时,父亲和我谈起毛泽东时常会提前那首大气磅礴的《沁园春.雪》。
父亲出生于1939年,能够清楚记得走过的人生足迹时大多在解放后。饱受战争蹂躏和积贫积弱的中国面临着艰难的蜕变与成长,父亲伴随着这种环境同时成长。父亲只是一个随时代成长的普通人,划时代的巨变对他来说有着十分复杂且难言的感触,对于毛泽东的深厚感情有些是时代的影响,有些应该是成长中自发形成的。
除掉悬挂中堂的偏好外,父亲很喜欢选购一些自己钟爱的年画。日子清苦时,人们更多关注的是生存,衣食居住是生活的必需,对于一些可有可无的年画似乎并不看重。尽管购买力有限,父亲还是力求在年节时挑选些文人气息浓厚的年画买回来。我上小学时,堂屋西墙壁上贴着仕女图四条屏,画幅虽窄小,古色古香的仕女却显得雍容华贵,显得和居室极不搭配。“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这样的诗句太过遥远,引不起我的共情,倒是中堂两侧的山水四条屏时时引起我的关注。山水画幅同样窄小,春夏秋冬四季风光却浓缩其中,各有天地,搭配着和图画相衬的诗句。其中苍茫悠远的秋景图是黄宾虹的诗句,我记得格外清楚。“结庐秋烟地,吟诗晓月天;怀人隔秋水,沽酒上渔船。”看着我家的茅草屋,低矮、狭小、昏暗,缺少应有的美观、敞亮、气派,简直弱不禁风,毫无安全感,经受不住任何严酷天气的打击。可每当看着年画山水中的诗情画意时,我总有种淡淡的美感游走心间,冲淡了现实直射过来的许多苦涩。
父亲曾经喜欢绘画,但从我记事起就未看见过他真正作画,只见过他在售卖的灯笼上画些简单的花卉。二姐应该是受到父亲的影响,很早时就喜欢绘画。为此,对着堂屋东墙壁上悬挂的梅兰竹菊四君子条屏,父亲极有兴致地谈论起绘画,并从箱子里翻出他年轻时临摹的四君子条屏。由于时间长久,画纸的许多地方出现破损,色彩看上去有些黯淡,但画面却形象逼真。顺带着我还看见父亲临摹的一幅他自己的肖像,父亲说肖像是对着相片画的。画像中的父亲梳着偏分,俊朗的脸部轮廓分明,透露着英俊与帅气。我对着画像看当时的父亲,直觉得他脸上出现许多皱纹和沧桑,和画像中已经有非常大的差距。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出父亲手拿画笔绘画的样子。从小到大,我只看见父亲为了家庭四处奔波,结满老茧的双手从事着繁重的农业劳动,皮肤晒得黝黑,虽然言谈间保持豁达乐观,可所谓的闲情逸志却只能是一种远去的情怀。
二姐此后在绘画上渐渐展露出喜爱与天赋,对于四大名著中的人物故事,她凭借想象发挥就能形象生动地画出让人惊喜的画作。父亲为之高兴,经常聊起四大名著中的人物故事,聊着聊着他说北京市根据《红楼梦》的故事情节修建了一座大观园,准备用来拍《红楼梦》的电视连续剧。当时电还没有走进我的生活,我更不知电视为何物,父亲的话令我神往,同时觉得不可思议。父亲说的这些好像和庄稼人的生活格格不入,没有任何可以交集的地方,但他却津津乐道,怡然陶醉其中。再过年赶集时,父亲竟然买到根据《红楼梦》大观园景色绘制的四条屏,画面内容分别是:有凤来仪,潇湘妃子、怡红快绿和杏帘在望。画面描绘繁杂精细,父亲和二姐对着画幅,生出多许多谈论的话题。我的目光在假山楼阁间转移,惊叹古建的华美让我家的茅草屋相形见绌,对于画中题字的内容并不理解,至于蕴含的故事情感也一无所知,因为那时我还没有读过《红楼梦》。
如今,年画逐渐远离人们的生活,我试图通过一些年画的记忆将年迈的父亲和他年轻时的身影重合,可终究无法还原出时光的印迹。
2025.1.26日.夏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