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暮年，仍频频回首当年那一场惊天撼地的唐山大地震。虽然，它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作为亲历者，我心底的伤痕也渐渐复原。但时隔多年，痛定思痛，依旧难忘那一次天地偶露的狰狞和浩劫。曾一次次诘问苍天：我们人类何罪之有，竟对几十万鲜活的生灵以杀手锏戕之？时过境迁，细细思量，沿用对立统一的规律诠释，从那场少有的灾难中，我们是否还会觅到令人欣慰的一面呢？实际上，当年那场细思极恐的一幕，让我的灵与肉快速分离，肾上腺素急剧飙升，又催动“七情”的变幻交织，让我感到体内完成了一次化学反应式的蜕变……
　　
　　 一
　　 当那幅狰狞的画面映入我的眼帘时，朦胧的意念遂将惊悚输入了大脑。在我被废墟压在下面前的那一刻，瞬时，一个大大的问号也随之闪出：这是怎么了？所有的物体都在随风起舞，面前的房屋像儿童掌中的积木，被随意地掀翻、揉捏……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房屋砰然倒塌！未及翻身的我，被分解成无数碎块的屋顶重重地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意识还没有阻断，但那些尘烟灰土的熏呛，使我的呼吸困难……恐怖倏然袭上心头——难道，这就结束了吗？不，我还舍不得。听到外面隐约的人声，我拼尽全力吼了一声……
　　 看来，上天还是眷顾于我。在众人的合力营救下，我得以脱险。但父亲和二弟却未能幸免，无情的灾魔夺走了他们的生命。
　　 待我脱险后，眼前的房屋变成一堆瓦砾，方觉这斟的是一场地震。以前，只是听说过邢台地震的信息，却没成想竟是恁般的恐怖。眼前的村庄已是一片瓦砾，上面还弥散着股股烟尘。远远近近的喊声、哀嚎声不绝于耳。我家门前的一棵老柳，斜楞着树干，仿佛一个人将要扑倒在地时的剪影。
　　 开始时，父亲还一息尚存。他被房檩击中头部，血流不止。我从废墟中，抻出了一块褥单，给父亲包扎。二弟已经命丧黄泉，他机敏的动作到底没有快过上天的魔掌。在他从炕上一跃而起，向外跨出的那一刻，屋子前沿上端的水泥过梁正好落下，把一个风华少年的生命定格在了十七岁。此刻，我的脑子里，已被恐惧充塞，麻木的意识，让我无措，似乎已顾不上悲伤，却有一个意念：快救父亲！他是家里的梁柱，他的生命关乎着全家人的命运。
　　 至此，我的被恐惧搅乱的大脑已全然紊乱。也难怪，尽管已是二十出头，但刚迈出校门，涉世未深，脑子里一片空白。母亲虽然无恙，但平时家里大事小情都是父亲拿定主意，大灾面前，母亲早已慌了手脚。我找了一辆人力车，与赶过来的堂弟一起，将父亲抬上了车，急急忙忙地要送往医院。这完全是一次徒劳的行动，最后是无功而返，但在当时那特殊时刻，慌乱中的人们，似乎很难作出清醒的判断。这次救父行动，虽然未能挽回父亲的生命，但此去路上，目睹沿途恐怖的场景，倒让我的一颗惊悚、悬挂的心渐渐落了下来，意识也慢慢恢复了清醒。
　　 我和堂弟仓惶地拉着车，全力向前。去医院要走过西村才能到达公路。经过西村的土路时，眼前的场景令人瞠目：到处是倒塌后冒着烟尘的废墟，那些破碎的砖石上，有无数人在哭喊、在搜寻。依稀辨识的街区土路两侧，排放着许多尸体。空气中充斥着一股难闻、刺鼻的味道。
　　 走过西村，我俩气喘吁吁地上了布满裂缝的公路。我极目向前望去，场景更加凄惨。公路右侧原有的几栋鸽子楼也毁于一旦。有一栋倒塌的楼，惊现凄惨一幕：和楼板一起垂下的，还有一具尸体，倒挂在残垣之上……此情此景，却让我麻木、混沌的心有了瞬时的清醒：还能去哪里呀？这绝不是一村一户的灾祸。眺望四野，哪里还有一处完整之地？我哂笑自己的愚蠢。是巨大的恐怖，让自己乱了方寸。现在的内心里，一下淡定了许多。当获知我们这个城市整体被毁坏情况后，更是着实一惊：全市共有24万人死亡，7000多个家庭全部遇难。民用建筑和公用建筑的毁坏程度分别为95%和81%，基础设施、城市功能全部瘫痪……在这巨大的灾难面前，个人乃至全村的灾难又算得了什么？意识的清醒，登时让视野变得开阔了许多。内心里的恐惧也渐渐变得平静。从局部到整体的联系，犹如一滴墨汁滴进湖里，顷刻间，你还能找得到他的墨痕吗？
　　
　　 二
　　 当巨大的惊恐在自己内心渐渐地消弭，无边的悲痛又溢满了我的心胸。父亲的遽然离去，对我来说不啻于船倾楫摧！在父亲的遗体前，我和家人们“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在泪雨婆娑中，似还穿梭着父亲的身影……在我眼中，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虽无惊天伟业，但也百炼成钢。解放前，为了民族解放，手持刀枪，站在了对敌斗争的前列；解放后，带着战伤参加了社会主义建设。夙兴夜寐，不辞辛苦。父亲之于做人，乐于助人，意志如钢。然而，父亲把他的刚性也同样复制在了家里。他的一言九鼎的家长地位，不用说我们这些孩子，就连母亲也不能撼动。家里这艘航船，由他这个船长来掌舵。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我绝少过问家事，一般力气活还有二弟，于是便乐得悠哉。如果不是这一天厄运降临，我还不知责任为何物。父亲的离去，让我感到了末日突降的悲痛。
　　 二弟的诀别，我体味到另一种伤悲，那是一种痛失手足、切肤断指般地悲痛。他酷似父亲体魄，长得英俊挺拔。初中毕业即终止了学业，在生产队已做了半年的公社社员。家里的体力活，如担水、劈柴、割草等都是他一个人承担。他干活机灵有门道，比我这个书呆子要强得多。正是少年得志，还跟村里的伙伴们耍起了武术。地震的前一晚，他玩到午夜十二点才回家。没想到不到四个小时，就被夺走了生命。呜呼哀哉，痛煞吾心！
　　 我和母亲，大姐和小妹笼罩在巨大的悲痛里，难以释怀。一颗被刀绞过的心在滴血，我体味到了一种强烈的无助。怎么办？一股盈满眼眶的泪水就要滴了下来。似有心灵感应，此时父亲生前讲过的话响在了耳边：做一个男人不要轻易掉眼泪，苦水要往肚里咽，学会挺直腰板走路。是啊，我现在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了，到了该你上场的时候了。此时我的眼前竟有了一丝光，被悲伤洗涤的心渐渐清澈起来。想起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的一句话：“在伤痛中播种希望，用泪水灌溉坚强。终有一日，心田会绽放最灿烂的花朵。”的确，到现在为止，我的心田虽然没有绽放花朵，在那片被惊恐悲伤所犁过的心田里，已经有了希望的嫩芽……
　　
　　 三
　　 痛失亲眷的悲伤，刚被一颗逐渐复苏的心慢慢抚平，滚滚的忧伤却接踵而至：“高处不胜寒”。责任，让我领略到又一种况味。现实的窘况，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船长”，并非好当。
　　 我知道，眼下最现实也最迫切的难题，就是生活的航船如何行驶，驶向何方。家已经破碎不堪，留下的只是瓦砾和几颗受伤的心灵。母亲哀泪洗面，大姐小妹缄默不语，看着家的残垣断壁发呆。该怎么复原这个遭受厄运的家，还有，我自己怎么办？高中毕业半年多了，国家又没有高考，本来与一位在市里工作的亲戚说好，最近给我找一份工作，可遇此劫难，这个事情肯定没了下文……唉，事到如今，首当其冲的是要恢复家里的生活，工作之事再说吧。不知不觉，我觉得自己已经把七情的按键调到了“思”的波段。
　　 我有些不理解，思即思考，本来是人的大脑皮层的正常生理程序。而七情多指人的情绪方面对外界的应激反应，有着质的区别，怎么他就成了七情——喜、怒、哀、思悲、恐、惊之一了呢？
　　 话题扯远了，不管怎么说，我应当庆幸没有陷在深深的忧愁中不能自拔，思之则徐图改变。正如孟子所言：“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其实，我在事后想想，当时与我所纠缠的忧虑，也不能简单的就归为负面情绪。“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孟子）中的忧患所指，是多么富有积极意义啊！在这里，我能为家中所忧，说明我已迈向成熟。而思，则让这个标志变得更加明显。这个转变，也让我的内心异常冷静，清晰。
　　 思的结果，是要先解决生计，目前村集体已收到来自国家派遣飞机空投的首批食物，正在有序发放，这是个绝好的消息。估计所分食物不多。对此，我还有备用方案：家里的杂物间还有半缸小麦，虽然，缸被砸破了，但估计还能收集一些。对了，有了食物没有水也不行。听说村里那眼井已经干涸，不知是否人们所传的，因井下有了缝隙，水都漏到地下的说法是否属实。反正为了保命，很多人都去了东水塘取水。那好吧，咱也只能这样。毕竟，活着是头等重要的事。如此安排，我看见母亲的愁容舒展了许多，大姐和小妹也忙不迭去找寻粮食。我则从废墟中扒出了砸扁了的水桶，用脚踹、用石头凿，把它将就复原，去水塘担水。以前，我在学校里通过思索，解开过书本中无数道难题；现在，我是在生活这本大书里，解开了第一道来自上天的考题。
　　
　　 四
　　 “历尽劫波今犹在”，一场大灾的降临，对于我这个不谙世故的小白来说，无疑是眼前兀立的一道千仞绝壁，让我陷入绝境。我的内心走过了一段波澜迭起的心路：惊悚、恐惧、悲痛、忧虑、深思,哪一段路都走得步步惊心！如今，乌云已散，天高云淡，前方，已渐渐初露曙光——
　　 邻家大婶送来了半蓝土豆。她家的房屋没有彻底倒塌，只是局部遭到损毁，这点儿储存的土豆得以幸免；南院的表叔家送过来几个昨天蒸的馒头。所幸没被埋进废墟里；村里开始将政府救济食品发放到客户，并将每家伤亡及受灾情况进行统计……
　　 接连传来的好消息，如同一支支寒夜里的火把，消融着笼罩心头的寒冰，也照亮了前行之路。生活，正在跨向正常的轨道。没过几天，一则更令人振奋的新消息，让仅存的寒冰也彻底融化了——支援抗震救灾的解放军来到村里，受灾家庭的抗震房建设迅速展开了……
　　 虽是简单的四柱跨梁结构，碎砖石砌墙，油毡铺顶。简单的屋舍，却能遮风避雨，“大庇寒士尽欢颜”。这其中浸满了子弟兵的汗水。几天的施工，几天的相伴，朝夕相处，目睹了他们的风采！在我家里，用了不到五天的时间，一间十几平米的简易房就伫立在了面前。我房前屋后的地看啊，仔仔细细地瞧。这个新家，承载着我的绝望和希望，又曾无数次，在内心上演着七情燃烧的悲剧。重现这几天的经历，不禁涌出了几滴泪水。我知道，喜剧该上演了——这是高兴的泪水！既为子弟兵们无私奉献的精神而感动，也为自己流泪。几天来，深陷灾难漩涡，一次次陷入心灵的绝境，又一次突围，化险为夷，这是喜极而泣啊！
　　 喜，是啊，到了高兴、喜悦的时候了！否极泰来，柳暗花明，这不正是大千世界。亘古不变的规律吗？七情在我身上的演绎，也该到了以喜收场了！我明显感到，在吐出最后一团戾气后，我的心里有一团喜气，正在缓缓地升腾……
　　 经历了现实的凄风苦雨，又挺住内心的七情煎熬，我突然醒悟：这次震灾，是上苍对人的教化之术。它要你成长，必先强大你的内心。给你输入七情本能，又用大自然的变化来检验人的承载力，可谓用心良苦。幸运的是，我已带领全家走出沼泽，迈上生活的坦途，我顺利通过了上苍的测试。
　　 到了这里，感觉似有遗漏，七情中还有一项没有提及，对，是“怒”。对此，我应当实话实说：幸亏没涉此情，否则，能否携家人走出沼泽就很难说。怒，只能乱人心旌，挫人理智。按照七情相克之理，“怒”能克“思”，扰乱人的思维，影响一个人对事物的正确判断。上天给人注入此情，不知是何用意，莫非就是一道选择题？弄不懂，为大事计，还是请君戒怒吧——因小失大，终成遗憾！
　　 古人说：“清虑静泰，少私寡欲。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嵇康）平静是最好的心情，时间是心伤的良药。有时候，七情六欲，徒增烦恼。然而，正是当年这座七情燃烧的熔炉，把坚强铸入了我的性格中。在漫漫七十年的人生旅途中，我面对艰难险阻，凄风苦雨，依然无所畏惧，坚韧不拔，应对自如！一路走过，心存感念——难忘七情燃烧的日日夜夜！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