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店的包间里，压抑的气氛令人尴尬而窒息，大家的目光犀利如针，狠狠地扎在古木人身上。占强的手在不停划拉手机，大家都在等着发红包付一下今晚的饭钱，而他呢，双眼直愣愣地睁着，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与无奈，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难堪堵住了喉咙。
　　 “老同学，你这在美国当教授，年薪得有几十万美元吧，折算成人民币，那可真是妥妥的富翁级别啊！”李华双手抱胸，身体微微侧倾，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明面是在夸他，其实是在用力嘲讽他。
　　 古木人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扶了扶鼻梁上的蓝框近视眼镜，长舒一口气，慢条斯理地说：“唉——美国的生活成本很高的，人民币的购买力不是汇率显示的那样，其实人民币购买力是美元的一半。”他说完看了看大家，脸上尽显无奈。
　　 “再怎么不一样，也不至于一顿饭都请不起吧？切，我还以为衣锦还乡呢。”王芳眉头拧成了麻花，嘴巴微微撅起，小声嘀咕着。她的声音虽说如同蚂蚁般微小，却像一粒掉入平静湖面的松子，让每个人心里泛起质疑的涟漪。
　　 占强望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学，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三十年前。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微风轻拂着校园里的垂柳，细长的枝条临风摇曳。操场上，同学们在排球网两边分成两队，嬉笑声回荡在校园的上空。中场的古木人弯腰弓背，双手搭握在一起准备垫球，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排球。他的球技一般，但是非常卖力。他穿着夏季校服，额头滚动着细小的汗珠，那个笨拙的动作让人忍俊不禁。可是他却毫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每当有同学失误时，他总是鼓励大家：“加油，不放弃就会获胜。”那次比赛，古木人带着同学们战胜了二班。
　　 青春的时光是美好的，除了运动娱乐，学习生活也是非常惬意的。
　　 在教室里，一班的教室里灯光明亮。占强和古木人是同桌，两人在一起做题。古木人手里捏着一支钢笔，不时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遇到难题时，他会轻咬双唇，眉头紧蹙，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想到解题方法。占强一遇到不懂的问题就会向他请教，他总是放下手中的笔，耐心地讲解，一遍又一遍，直到占强完全理解。在他的帮助下，占强的数学成绩像坐火箭一样蹭蹭地往上升。青涩的年华铸就了他俩深厚的友谊。
　　 每每想到这里占强都感动着眼睛湿润了。
　　 三十年没有见面的同学古木人，在美国当教授在同学中广受赞誉。听同学说，这回他要回乡请我们聚聚，大家都非常期待。
　　 “叮——”占强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微信消息映入眼帘。“占强，好久不见！我是古木人，下周我回陵阳，咱们中师同学聚聚，你可一定要来！”看到“古木人”三个字，占强的呵呵一笑，手指快速戳着屏幕：“老同学，太好啦！我一定到！”放下手机，占强靠在椅背上，微闭双眼，那些青春岁月留下的深厚情谊，如同一股暖流温暖了占强的心。
　　 聚会那天，占强像一只归巢的小鸟迫不及待地飞到约定的酒店。推开门，包间里已经来了几位同学，能说会道的王芳正手舞足蹈地讲述着自己班上学生的趣事，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酒窝一动一动的，像一对小小的碗碟，她生动的讲述令同学们捧腹大笑。曾经的文艺委员刘悦坐在一旁，不时捂着嘴巴插几句话，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清亮的双眼仍旧充满青春的活力，仿佛岁月的痕迹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印迹。而憨厚的李华则在一旁静静聆听，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嘴角上扬，时不时点头微笑。多年不见，大家的变化都不小，有的发福了，肚子微微突起，像一口倒扣的大锅，有的满头白发，比原来师范学校的老师的头发还要白，有的脸上爬满了皱纹，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在大家的脸上无情地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但不管怎样，一见面，那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亲切的寒暄声充盈着每个人的心。
　　 不一会儿，今天的主角——古木人到了。他皮肤白皙，中等身材，小腹微隆，有些谢顶，前额光亮得如同发光的电灯泡，头顶的头发稀稀拉拉，露出光亮的头皮。滚圆的胖脸上架着一副蓝框眼镜，一看就显得与众不同。他穿着一件笔挺的深色西装，里面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系着一条花色的领带，很有绅士风度。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士，一位是他白发苍苍的早已退休在家的老母亲，老母亲也是一位老教师，听说此次回国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接老母亲去美国居住；另一位是他那中年妹妹，圆圆的脸蛋，一副农村妇女的形象，没有她哥哥的气派。
　　 “同学们，好久不见啊！”古木人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声音里带着几分老家的口音，他伸出左手，像是要与每个同学一一握手。同学们纷纷起身，与他一一握手，简叙各自的生活。
　　 入座后，人都到齐了，饭店服务员开始上菜。古木人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身体微微颤抖，环顾四座的同学，情不自禁地说：“今天能和大家聚在一起，真是太不容易了。这三十年，大家都忙得像个陀螺，哪有歇息的时候啊？人们都说奋斗永无止境，累了一生到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所以说有得必有失，就如我，大家都羡慕我，其实我活得不一定比你们快活。大美国，什么都要钱，而且很贵，就连买个房子每年都得交房产税，唉，一言难尽啊！我听说你们都有孙子了，可我呢，孩子还在上学……”同学们一听哈哈大笑。王芳笑着说：“木人，这说明你还很年轻哟。”她的话又引来一阵大笑。
　　 接着，古木人开始分享自己的求学和任教经历。他讲述着在北京师范大学时，为了查阅一本珍贵的学术资料，泡在图书馆里，一个月后身上都是书香味；在香港大学的学术交流中，面对来自世界各地学者的质疑，他“舌战群儒”；在美国堪萨斯大学的教学时，为了给学生们上好一堂课，常常备课到深夜。美国的那些学生可不是好糊弄的，他们经常提出质疑，“十万个为什么”经常令他头疼不已。他还大谈美国的民主自由，说在那里，人们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社会充满了包容和多元，说什么在美国你可以骂总统，但是不可以骂普通百姓。占强心想：生活对他的改变真大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当初那个热血青年吗？想着想着，他不禁轻轻地摇摇头。
　　 “哇，老同学你真是了不起啊！在美国知名大学当教授，回国后北大清华还不得任你挑？”文艺委员刘悦赞叹道，她的眼神中充满钦佩。
　　 “是啊，当年就看出来你有出息，没想到现在这么厉害！”男同学们也纷纷竖起大拇指，纷纷举杯庆贺他的成功。
　　 古木人笑着连连摆手，脸上洋溢着自豪之情，自信中充满一种霸气。占强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对他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的古木人虽然勤奋，但性格内敛，如今却变得如此能说会道，话中尽显优越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的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回忆起师范时的点点滴滴，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有趣的糗事，引得大家阵阵欢笑。
　　 “还记得那次我们在学校宿舍二楼水泥地上烧火锅的事吗？”有人问。
　　 “记得，记得，那次水泥地被烧热后迅速膨胀，最后表皮水泥片四散飞去，弄得满是汤，还好没有人受伤。”有人回答道。
　　 一旁的王芳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占强脸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哎呀，别提了，那时候年轻嘛，就是嘴馋。”包间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这时，古木人不经意地提到：“在美国，个人的财务规划很重要，每一分钱都得花在刀刃上，否则你的日子就会过得很辛苦，最惨时会流落街头……”
　　 “不会吧？”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古木人。
　　 “很正常啊！在美国吃饭时，每个人怀里抱着一个盘子吃都是有可能的哟。文化习俗不同嘛！”
　　 不知不觉，聚会接近尾声。服务员拿来账单，一共三千多块钱。古木人愣了老半天，在不断地划拉手机，看这架势他是不想付钱的，僵持之下，有人提议：“咱们AA吧，每人三百，在群里发红包就行。”大家一阵窸窣之后，点头表示同意，可是没有一个人先发。
　　 占强心想：要是我衣锦还乡，早他妈的痛痛快快地把这钱付了，还至于这样AA吗？真不嫌丢人，这难道就是美国文化熏染出来的低情商自私自利的学者吗？
　　 就在大家僵持不下的时候，古木人突然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我虽说在你们眼里风光无限，但也有难言之隐啊。”他停顿片刻，目光在众人脸上像扫码一样一一扫过，“你们可能觉得我这样不付账不合适，但对我来说，每一笔钱都要花在对自己最有利的地方。再说了，我回乡就是客，你们难道不应该请我吗？”
　　 众人都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古木人接着说：“我在美国的生活看似光鲜，实则压力巨大。这次回来，本就是想和大家叙叙旧，没想到你们还这么在意这点饭钱。”
　　 占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道：“木人，咱们当年的情谊就这么不值一提吗？你还带着母亲和妹妹一起来，怎么能……”
　　 古木人不耐烦地打断：“情谊能当饭吃吗？我这些年在美国打拼，深知一切都要靠自己，能省一点是一点。”
　　 包间里一片哗然，大家都被古木人的这番话打蒙了。曾经那个勤奋努力、重情重义的少年，如今竟被利己主义完全吞噬。占强将300元的饭钱发在群里，没有再多说什么就退群了。
　　 聚会结束，同学们陆续离开。占强走在夜色笼罩下的小路上，神情恍惚，内心五味杂陈——人是会变的，自私难道就是一种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