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说，鱼走了。萍说这话的时候，我和安子正坐在二十五摄氏度的房间里，安子在嗑瓜子，耍手机。对着手机一会儿笑，一会儿骂骂咧咧。我在洗碗。手机就在水龙头旁边，页面展开。鱼走了？他去哪了？我抽出右手打字，萍说，鱼真的走了。我说，去国外了？他是浙江某地区一个摄制组的编剧，上国外拍戏常有的事儿。萍说，鱼走得那天，一句话没留下。我的脑壳“轰”的一声，嗡嗡起来，被萍的最后这一句捅了马蜂窝。鱼怎么会走了？零二年元旦，我还和鱼语音聊天呢。他说，很忙，改剧本，各摄制现场来回穿梭，鱼一样不停的游弋。我能想象得到，鱼戴着九五口罩，薄薄的蓝色羽绒服，黑裤子，白旅游鞋，登机，在蓝天白云间行走。下机，和那些生动的年轻演员，交流，打着手势，示范动作。那时候，新冠猖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吞没。鱼不是不怕，怕也没用。他是编剧兼导演，奔赴山海，去看诗歌与远方，在三年前，他就决定了。
　　 嗯，鱼原先是一个公司的电工，在那个叫阜阳的城市。他用一碗酒，一条白鲢鱼，一篇小说招待远道来的朋友，坐在他家被月光挤得水泄不通的院子，左边是一棵杏树，一树的杏花，惊艳所有四月天。一口老井，泊在杏树一边，互相偎依，长久厮守。一地的月色，鱼很多个夜晚，坐在木桌前，就着人间几两风 ，读书，写剧本。花瓣一朵一朵，落入凡尘。右面是一片竹林，已经形成竹林，虽有不多的竹子，站在围墙里，远眺，回眸，来来去去的岁月，留不住的青春，留不住的人。鱼，我认识他的那个七月，文学在燃烧，一团火似的。我们在一次全国中青年作家改稿会上，相遇。我总是慢半拍，鱼在我与丁香客房的对面，推开门就是鱼自己的房间。我常常想，如果我主动，或者鱼和我就不只是铁哥们，从喜欢到最后演绎成妥妥的兄弟之情，我也有责任，不可懈怠的责任。很多过客，包括我爱过的，暗恋过得，我一直是不善于表达。
　　 丁香不同，丁香随便往你面前一杵，就是一棵艳丽的丁香树。她的短篇小说写得好，获过好几次国内小说大赛奖。鱼爱上她是有原因的，嗯，漂亮，气质，还有才华。男人都是视觉动物，他不可能对素颜一般的女子一见倾心，丁香属于一笑百媚生的那种，声音特别好听。我是她同类，我都喜欢她，你说，鱼会没有想法？
　　 鱼有了想法，座谈会上，丁香坐他对面，鱼的目光时不时的瞄丁香一下。丁香呢？偶尔回应，鱼是那次改稿会的主角，他的三篇作品，在当时的文学界引起轰动，《沉塘》《第三个女人》《落花》沉塘是以他的原型，写得小说，一万多字。
　　 沉塘写的是鱼少年到他拥有第一份爱情的经历，他原生家庭给他带来的心里阴影，父亲豪赌，赌输了回家打老婆，往老婆要钱再去堵。老婆后来，在鱼十三岁那年冬天，跳进村子的荷塘，等发现时，人已经浮上水面，四五天之后。鱼亲眼目睹着父亲对母亲举起的皮带，扁担。
　　 那个夏季，父亲为要赌资，挥舞着扁担，在大街上奔跑。母亲在前边飞奔，父亲在后边猛追。鱼，一个七岁的孩子。在和伙伴玩玻璃球，就是一种游戏。一只玻璃球用拇指和食指一弹，碰撞到另一只玻璃球，滚落到一个坑里。就是赢家，鱼就是在赢了一只玻璃球时，他看到很多人，田间的，地头的，骑自行车的，遛马的，都停下脚步，朝一个方向张望。披头散发狂奔的女人，不是别人，却是他母亲。母亲在经过他身边时，深情的扫了他一眼。鱼从母亲的眼睛里，读到绝望，绝望之后的向死而生，以及对世界的留恋。鱼义无反顾的，横刀立马，截住发疯追赶的父亲，嗯，父亲是刹住身子，还晃了一晃。父亲说，小兔崽子，你敢拦老子。我不打死你！鱼倔强得咬着牙，我不许你打我妈，你再动我妈一指头，我跟你拼了！父亲输红眼了，他昨晚输得就剩一条裤衩子，光溜溜回来的。他要把输出去的，赢回来。他说，我赌博不也是为这个家着想吗？鱼说，目光刚硬，凝重。你去堵，我不认你这个爸，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扁担落在鱼后脊梁，鱼忘了疼。那天，鱼的勇敢，让父亲发怵。父亲妥协了，没去赌场。好了几天，父亲又重操旧业，能输的，都被父亲做赌资输出去了。鱼走哪里，人喊他，赌鬼的儿子。鱼上学后，内向，孤僻。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朝任何人打开。母亲沉塘后，对他的打击更大，世上最爱他的人，走了。孤独，在他的天空，落了一场又一场大雪。嗯，他读小说，开始写小说。把满腹的心事，在纸间流淌。写着写着，鱼出名了。他的爱情，并非小说赋予的，而是在该成家时，与那家公司的同事，平平淡淡的走到一起。鱼在多年以后说，那不是爱情，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我觉得鱼有点不负责任，你不爱和人家结哪门子婚？也许 ，鱼所认为的爱情，都在他的小说里。嗯，直到泰山的那次改稿会，我才意识到，鱼真的是崇尚爱情至上的人。也给一见钟情，这个由古至今的词儿，做了完美的诠释。
　　 沉塘是写给鱼母亲的，不仅仅是母亲一个人的地老天荒，是一个时代的女性缩影。沉塘整体来看，读着有些沉重，但鱼成功的把一个悲剧性小说，以轻松，云淡风轻的笔法，挥发出来。令读者感到，面前站立的是一群母亲般的女人，她们在男权世界中，挣扎，呐喊。
　　 我是从女性的，母性的角度读沉塘的，也是在沉塘读鱼，读他的一切。嗯，抛开沉塘，鱼不是小说。就像彼时，鱼喜欢丁香，丁香也动了心。我在一旁做观众。在鱼的《沉塘》研讨会上，大家在会议室各抒己见，没有一个入鱼的法眼，丁香是最后发言的，丁香把沉塘打成纸质版，在客房研究了半夜。写了厚厚的七页笔记，她对我说，枫叶，太震撼了。鱼的小说，让我的灵魂着陆。我说，你以前的灵魂在四处漂泊吗？丁香双手托着腮，美丽的眼睛望着窗外，一轮圆月，皎洁，清澈，蓝色的天幕，像瓦登尔湖，那么遥远，又那么近距离。丁香说，你不懂。灵魂就是思想，思想像一朵云，一座城一座城地飘着，动荡，无依靠，当然需要一个码头，港口，靠岸，停泊。嗯，我相信，我遇到了。丁香的话，一把刀似的，一下一下切割我的肉体与心脏。我嘟噜一句，我睡了。给丁香一个后背，夜盛大空旷。
　　 丁香的发言，把鱼好一顿感动，七页笔写心得体会，世间哪个人做得到？写小说的，有时候很感性。鱼也不例外，他脸通红，站起身，冲丁香说，谢谢，谢谢丁香老师。会场上气氛达到高潮，掌声热烈。丁香呷了口茶水，说，鱼老师，我在你的小说中，读到我少女时代的影子，读到母亲的样子，也读到父亲。他们举起的拳头，砸向最亲的人。我和你，何其的相似，又诸多的不同。你十三岁，没了母亲。在这种逆境下，能把自己活成一棵参天大树，实属不易，简直是传奇。我呢？父亲母亲健在，回到家被他们宠着爱着。也正是波折不断，造就了你的文学与人生。
　　 鱼，你得一等奖，实至名归，不虚，不浮夸，不掺杂。这样厚重的小说，扔在文坛，就是一记重拳。丁香说着说着，居然哭了。她居然在众目睽睽下，哭了。梨花带雨的，身子乱颤。我觉得，丁香做作了，只是我觉得。她哗众取宠，想让鱼关注她。我心底咕噜一句，心机婊。我知道，我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研讨会成功落幕 ，鱼真正接受了丁香。一个郎才，一个美貌加才华。珠联璧合的一对，问题是彼此都有家庭。鱼来的时候，妻子开车送他到的省城机场，他是坐飞机到山东威海的。泰山改稿会，不是在泰山上举行，不过是改稿会的一个标签。泰山，是必须攀登的。改稿会在威海的一家大酒店六楼六零三室举行的，泰山之约是在改稿会第五天，压轴戏。那些个夜晚，丁香的手机，忙个不停，有人和她聊天，一会一个信息，聊到深夜十一点半，也不睡。嗯，登泰山那天，威海落了一场不大也不小的雨。本来想取消这次活动，三十几个作家们不让劲了，到山东，不登泰山，等于白来一趟。沉塘座谈会那天，三十多个作家分成两派，一派支持沉塘，一派自然是反对。在大环境下，社会女性的地位，早就有所提高，不是男权当道，文学作品该宣传正能量的东西，不是一味的揭示黑暗面，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好和坏，阴暗与光明。白和黑，对与错。他们认为鱼过于低靡，把女性推向精神的极端，一端是相夫教子，一端是事业女性。鱼的沉塘适合一小部分人群阅读。读着令人消沉，不阳光，不明媚。另一派的反驳是，文学是生活，生活即是文学，鱼将生活，真实的，艺术的提炼出来，有何不可？举办方，威海作协，一看这讨论很热烈，高兴。有争议的作品，不能说绝对是好作品，至少也是种上成。这种气氛，有助于文学的推动和发展，讨论吗，只要不人身攻击，可取。到后来，威海作协又增加了两天改稿会，延期结束，就是想叫大伙尽尽兴，既来之则安之吗。嗯，落雨了，威海城湿漉漉的，烟雨蒙蒙，泰山暂时去不了，作家们自由行动。
　　 丁香穿了一件湖绿色裙子，长发扎着一条黄纱巾，拿楚楚动人来形容，恰当好处。丁香说，我出去走走。她在往身上喷紫罗兰香水，我很想和她一起出去。丁香没有带我的意思，我思考了一下，丁香整晚整晚聊得人，还会有谁？鱼呗。丁香下载了威海地形图，拎着小坤包，扭着水蛇银腰走了。我把一支油笔捏碎，咔嚓，碎了一地。
　　 我是个吃货，每到一座城市，当地的美食，必尝尝，临走捎一些回去送给领导，父母，朋友们。我简单梳洗后，一个人优哉游哉，行走在威海城的大街上，在大酒店对个，过了一条宽阔的柏油路，就是美食街。听威海的阿迪说过，这里的起糕、干炸小黄鱼、炸海蟹、锅煽海蛎子、媳妇饼、威海清汤、鲅鱼饺子、桥头羊汤、炸甩，育黎刀切面等，均是享誉国内外的风味美食。我买了炸海蟹一只，一碗威海清汤，一份鲅鱼饺子，打包。又选了威海的好酒，荣城酒一瓶。回客房，自斟自饮。一杯荣城酒就把我喝趴下了，昏昏沉沉睡着了，丁香扭动锁孔，哗啦哗啦声，将我惊醒。那段时间，我一直做噩梦，失眠。睡不着，就坐起来，电脑上写小说。我与安子什么时候，分房睡？应是一九年三月，安子的呼噜越打越高音。夜晚，他的呼噜声，就像床上按了一只喇叭，一个劲的对着我耳朵吹。严重影响我的睡眠，我工作性质特殊，出一点差错，一天工资保不住了。整日跟枯燥的数字打交道，头昏脑胀的，晚上，再被安子整一出，没法活了。那呼噜，山高水长，二泉映月，有时候，我还以为驴在磨道，呜嗷呜嗷嚎。我就说，安子，你睡东屋。
　　 我睡西屋。安子说，几个意思？不开会了？安子把男女那点事，称作，开会。我说，开完会，研究十分钟，各回各窝。安子说，也行，别耽误事，就中。人到中年，日子就被熬成一杯白开水，素淡，寡味。来威海，我磨了好几个晚上，他才吐口。中年危机，不单单是经济，还有婚姻。幸亏，我是摩羯座的，顾家，不走旁门左道。写小说，也是为赚一把米。嗯，丁香的脸红扑扑的，像谁家小母鸡刚下完蛋，眉宇间掩饰不住的兴奋，骚动。裙摆上，被压出来的折痕，我就明白了。
　　 她进了房间，甩掉半高跟鞋，脱成一条白鲶鱼，去洗澡。我的心口，被该死的猫抓个稀烂。
　　 入夜，我喝了半碗威海清汤，没胃口。听丁香讲威海的几个景区:刘公岛、成山头、乳山银滩、威海华夏城、石岛赤山风景区、侨乡号、福如东海文化园、环翠楼公园、定远舰景区、汤泊温泉度假村。丁香说，到威海，怎么也得走走这些地方。那个晚上，丁香说了很多很多，说她的家庭，她的男人，她上初一的女儿，她说，她很幸福，嫁给男人后，被宠成公主，可她不爱他。他爱她入骨，这些年，在他爱的翅膀下，她一路飙升，从一个中学代课老师，到教导处主任，再到今天的旅游局二把手。没有他，她出人头地很难。夜已深，荣城酒的后劲真大，我又睡了。等我再次醒来，那张床是空的。被子的一角耷拉在床边，月亮那晚是圆的，什么时候，被天狗吃了？不见了，黑漆漆的夜空，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鬼魅而神秘。我抱紧枕头，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依旧感到冷。
　　 我是提前两天，坐飞机回大连的，我那篇小说，也被选中，发在那年的一家省刊上。我走得急促，匆忙。来不及与丁香，鱼道别，事实是我不想惊扰他们。我离开威海，登上机舱。俯瞰威海，在心里对鱼说，再见，鱼。再见，威海。我明白，这一转身，就是一辈子。果然，一语中的。四年后，鱼走了。鱼走得信息，还是鱼和我共同的文友，四川的萍在微信说得，鱼走的很平静，他的小说，却留在人间，孤独的凌乱。
　　 鱼走之前的四年里，我清楚他堕入感情的漩涡，爬也爬不上岸。他与丁香，爱的死去活来，甚至两个人要跳海殉情。我呢？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鱼最痛苦，没落，沙漠中跋涉，孤独无助时，我陪着他，精神上陪伴着他。每天，从旭日东升，到日落西山，然后是慢慢长夜，我一有空，就和他说话。讲笑话给他听，也讲我工作中遇到的一些人事物。他沮丧时，我鼓励他。他说，弃笔不写了。他一看到书，看到电脑和笔，就想起沉塘，想起丁香，想起母亲，想起那次改稿会。他父亲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