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位置(微小说)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坐在侧位正中的李为民,收拾起严肃的神情,有些落寞地走出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会议室。
走廊上,他步履缓慢。双脚曾经丈量过无数次的楼道,显得很是冗长。
他慢慢推开二楼最西头的办公室的门,目光落在墙角那盆绿萝上,地上横七竖八撒着几片落叶,暗褐色的花盆里,三五片黄叶混着绿色,随着微风轻轻飘荡。
深秋的夕阳,此时斜斜地切过窗框,明晃晃的,愣是把“调研员”的标牌劈成了明暗两半。他回过头数了一下,从最东边的局长办公室走到这里,经过了八盆旺盛的发财树,四株葱郁的雪墨竹,以及擦过门边时,十五道突然低下八度的热烈交谈声。
他把身子陷进标准硬板座椅,将手机扔进抽屉,眯起眼睛,沉浸在难得的“惬意”时光里。
第八天上午十点三十五分,一阵久违的手机铃声响起时,他慌忙找寻时,打翻了桌上的保温杯。杯中失去鲜活的枸杞,洒在《关于李为民同志任职政策研究调研员的通知》文件上,洇出一滩暗红的水渍。他看了一下手机,来电显示是局机关食堂的订餐电话。
“李局长,食堂今天有您爱吃的猪血炒白菜,您好几天都没到食堂用餐了。”王小山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王小山?李为民忽然想起上个月,他在一楼上了电梯,风风火火闯进一个抱着大纸箱的小伙子。
“去几楼?”
“五楼。”
五楼是机关食堂。后来知道这个小伙子叫王小山,食堂的临时工。李为民按了数字“5”。王小山似乎并没看见他按键的手,吃力地抱着箱子,汗汵汵的后脖颈在制服领口泛着油光。
食堂为局领导们,在食堂开有专门的一个小间,他一周都没有再去过。
连日来,他的手机在工作时间未响过一声。不想久违的一声惦念,却来自电梯偶遇的临时工王小山。李为民眼眶一热,心头油然而生一股暖意,心情也霎那间轻快起来。
多年来,他养成了一个习惯,能清晰辨别出每一位同事的脚步声。他把台历翻到后面的空白页,开始记录起走廊里的脚步声。纪委书记张江的尖皮鞋敲击地砖的节奏较先前快了有1.5倍;财务处长赵琳新买的那双高跟鞋,在离调研员办公室两米远处突然变调——估计她现在宁愿步梯上楼,绕远路去到三楼东侧洗手间。李为民嘴角挤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冬至那天,李为民在总务处门口撞见了老谭。干了三十年花匠的老谭,正弯腰擦拭着“光荣退休”的纪念铜牌,浅蓝的工作服下摆,点缀着深褐色的泥点。
“这牌子擦亮了,您说挂哪合适?”老谭直起身,一高一低地向前走去。李为民这才发现,他右腿竟比左腿短了有半寸,听说他当过兵,大概是在前线时落了残疾吧,是位可亲可敬的老哥呢。
“听总务处的人说,老干部活动室放不下,没有位置。”又一声叹息传来。
李为民跟随他走出了压抑的办公楼。
他们双腿蹲在机关月亮门内侧的花圃里,分食着一包油炸花生米。
“李局长,您看,花圃东面这丛牡丹花是给新班子培育的,西面的藤本月季和蔷薇是用来应付检查的。”他枯黄的手指,突然指向了西北角的一片金黄,“这一大片太阳花最实在,是用来遮着化粪池检修口的。”
做了三十年花匠的老谭,仿佛在用手快意地指点着江山。
李为民在第一场冬雪融化时,发现了老谭藏在工具棚里的秘密。十多个矿泉水瓶栽着不同品种的多肉,塑料标签上的字迹比红头文件还工整:虹之玉、熊童子、生石花......
“这都是各办公室扔掉的。”老谭用断柄的铁铲敲了敲暖气片,“领导们换盆景,简直比换茶杯还要勤呢。”
元宵节后的晨雾里,李为民双手接住了从二楼窗口坠落的绿萝。陶盆在假山水景观池的边沿磕出了新月状的缺口,曾经枯黄的叶片已经他之手焕发了生机。当他怒气冲冲,抱着那盆绿萝闯进后勤处时,正在给发财树换盆的小张,下意识打了个立正,慌乱指着一株发财树:“李...李局长,这一盆放您办公室,行,行吗?”
谷雨那天的清晨,李为民在花圃里捡到摔碎的青瓷盆。老谭用糯米胶把碎片拼成能漏雨的花器,栽上了从会议室环形桌上刚刚淘汰下来的菖蒲。
“李局长,您知道在机关大楼里,什么活得最长?”老谭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往瓷盆儿裂缝里塞苔藓时,突然开口,“既不是领导,也不是制度。”
处暑时节,突袭的暴雨冲垮了花圃的防腐木围栏。李为民和老谭蹲在汪洋的积水里抢救太阳花,听见楼上飘下新任刘副局长的咆哮:“这种小事还要我签字?”老谭突然笑起来,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您闻闻,化粪池检修口的味道是不是淡了?”
秋分那天,李为民在退休老干部座谈会上,再次见到了那盆绿萝。它被安置在主席台角落,新长的气根正悄悄爬上“不忘初心”的红色背景板。老谭作为“服务保障先进个人”坐在最后一排,膝盖上放着个矿泉水瓶改的盆栽,里面那株虹之玉在空调的微风里,轻轻摇晃,摇晃。
散会离开时,新任的办公室主任拦住了李为民。
“李局长,能不能请您指导青年干部......”年轻人瞥了眼他手里泛黄的会议记录本,继续说:“讲一讲如何保持工作热情?”
窗外,风中飘摇的悬铃木,突然抖落一串果实,某个毛绒绒的翅果“哧溜”滑进了他卷起的袖口。
此刻白露未晞,李为民站在重新规划的花圃前。老谭留下的多肉,在花圃东南角长成了连绵的绿岛,层层叠叠,遮住了那个永远擦不亮的“光荣退休”的纪念铜牌。当第一缕阳光又一次切开晨雾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这次没有突然变调的鞋跟,没有刻意加快的节奏,只有露珠从新栽的菖蒲叶尖,悄然坠落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