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边界(小说)
B市的高铁站没有大城市的豪华气派,但这是滇西最后的火车站,再往前走只有高速公路和国道了。高铁站是新建的,干净宽敞,人也不多,不像大城市那样人声鼎沸。
一名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背着双肩包,低着头,快速从出站口走出。高原湛蓝的天空上透射着明媚的阳光,他感觉有些刺眼,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天空暗淡下来,街上的行人失却三分鲜亮。
他走到一辆出租车前,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进车内,将背包放在脚下,一边拉安全带一边说,去L县。
嗬,运气真好。司机咧着嘴笑。去L县大约二百多公里,车费低不下三百元,而且司机就是L县的,返程没有空驶。
他扭过头,看到司机一头白发时,有些发蒙,连忙问道,师傅,您老多大了?
啥您老您老的?头发是白了,我才五十出头。司机哈哈大笑。过了四十五岁,就开始白头发了,控制不住。
他仔细端量一下司机,国字脸,大眼睛,从肤色上可以确定是个中年人。那我们出发吧,他低声说道。
嗯,我们走国道吧?一路上风景好,有甘蔗林,还有农场。
可以。他低头摆弄手机,并未开机,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机。通体黑色的手机反射着冷冷的光,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
B市不大,驶过几个街区,出租车就开上了国道。白发司机选择走国道,为的是节省高速路费,不过走国道的话要比高速时间长,估摸得4、5个小时。
你一个人?去L县是旅游吗?司机打破了车内的沉寂。他扭头看了一眼司机,把手机揣进裤兜,身体向后靠去,转脸望向车外,装作没有听到司机的话。
应当带家人来这里玩玩,L县是个群山环抱的边境小城,三面与M国接壤,山清水秀,来旅游的人也不多,非常适合一家人度假休闲,远离大城市的喧嚣和忙碌,享受一段静谧的时光,是吧?司机自顾自地说着,并不在乎他听是不听。
他皱了皱眉,嗯嗯两声,似答非答。
第一次来滇西吧?司机继续问道。
是的,第一次。他敷衍着,闭上眼睛。
我们这里以前穷,说是穷乡僻壤不为过。你想如果不是偏远,国家会把一代知识青年放到这里锤炼吗?司机指着路边一大片稻田说,这个农场就是当年的青年点。前几天,我看到路边停着两辆大巴车,下来一群老头老太太,足有百八十号人,都是当年的知青,他们是旧地重游来了。
王小波,你知道吗?作家,就是小说《我是你爸爸》的作者,他就下乡在我们L县,你若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那个寨子转转。司机絮絮叨叨地说。
他知道司机说错了,《我是你爸爸》是王朔的作品,王小波反映知青生活的小说是《黄金时代》。但他懒得纠正,错就错吧,生活中做错的事情都是一堆堆的,何况说错话呢。自己不正试图躲避一个错而又可能走在另一条错的路途上吗?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又赶紧假咳两声。
忽然,司机开始减速,并把车向右侧靠拢。他抬头看见,正前方五六名警察站在路边空地上,示意出租车停车,接受检查。
是例行检查,这里离M国很近,警察重点检查贩毒、电诈和偷渡人员。司机告诉他准备好身份证,似乎没察觉到他脸上掠过的一丝惊恐。
警察将他的身份证放到仪器上进行比对,问了从哪来、到哪里、去干什么等几句话,他一一作答。警察挥挥手示意放行。
出租车重新上路,司机和他都没有说话,一时车内又陷入沉寂中,只有汽车引擎发出不间断的轰鸣声,像一群马蜂随车飞舞。
一座座葱茏的山从车窗外闪过,一朵朵白云飘在山顶,山就像小孩子拽着气球不撒手,云就跟着山一起闪过。闪过的瞬间里,他看到山坡上的甘蔗林,差不多有半人多高了,甘蔗的绿与其他植被的绿不一样,甘蔗是翠绿的,他老家山上没有甘蔗,有苹果树,春天花开,香飘山林。
前边村口有一间公厕,可以去方便一下。司机说着,就把车停在路边。一个老者坐在大树下,面前摆着一小堆菠萝蜜,黄绿色粗糙的表皮,看上去很像一把铁锤。
等到他从厕所回来,看到司机正在吃菠萝蜜。来,一起吃,很甜的,很便宜,两元一斤。司机说完,又往嘴里塞了一粒果肉。
他吃了几粒,真的是又甜又糯,与妻子在超市里买的不一样。妻子特别喜欢吃菠萝蜜,但超市里的菠萝蜜是脆脆的,不软糯,甜度也远不如这种。
菠萝蜜太大了,司机将没吃完的放到后备箱里,说是晚上和妻儿一起吃。他俩在路边小溪里,洗去手上黏黏的蜜汁。司机说,你回家的时候,可以买一只带回去让家里人都尝尝。他猛然停止了洗手的动作,怔在那里,眼圈发热,离家这段时间里妻子会去超市买菠萝蜜吗?
出租车转过一个弯,驶上一座水泥桥。他咂摸嘴里的甜味说,我老家没有这样蜜甜蜜甜的水果。
你老家是哪里?司机试探着问。
他沉默了。桥下河流哗哗流淌的声音飘入车窗内。
我老家是北方的。他打破沉默。那里也是四面大山围拢着,山上的植被与这里不同,秋冬季会落叶,山就光秃秃的。和你说的穷乡僻壤一样,早先家里太穷,父亲不希望我重蹈他们的日子,想尽办法供我读书。我也算争气,考上了大学,跳出了农门,远离了大山,融入城市的喧嚣躁动。从那时起,我暗自发誓一定要有钱有势,不再让妻儿过穷日子、苦日子,也要让父母从困顿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我看你有当官的气质,你是领导吧?司机忽然插话。
我!他语气有些慌乱。我不是什么领导,只是做点小买卖而已。
司机说,L县多是农副产品、土特产,还真是小买卖。但你想要有钱有势,做小买卖能行吗?你得做大“生意”。
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大生意?他感到惊讶,顺口追问道。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拿不到桌面上的事情了。司机欲擒故纵,卖起关子。
说说吧,路途漫长,权当解闷了。说这话时,他嘴里还能泛起一丝菠萝蜜的甜味。自然熟透的果子就是不一样。
那我就跟你说说。我们L县三面与M国接壤,翻过一座山头,淌过一条浅河,有过一条山路,都会进入到M国里。M国经济发展落后,边贸生意只有水果可以出口到我们这里,那时你在我国海关可以看见大量M国的人车上装满了手纸,往M国里携带,可想而知他们经济有多落后。但是,有两样东西运回国内就会发大财,一样是玉石,一样是原木。
我和阿松是一个寨子里长大的发小。我们去过大城市里打过工,也在家乡贩卖过水果,甚至开过一家小饭店,说实话勉强对付着过。阿松和我都不甘心过这样的日子,总在琢磨赚大钱快钱。看到有人做玉石和原木生意非常赚钱,我俩就动心了。不懂玉石,就选择了盗运原木的生意。这个活不像贩卖玉石那样需要有个好眼力,伐木简单,雇当地人在原始森林里挑高大粗壮的树木伐倒装车,运回来就成。那些大树你是没见到,胸径都在两米以上。一般的车辆拉不了,我们都是花钱雇特种车来运输。那种车马力大,可以用来牵引重型火炮,你懂吗?
他用力点点头,表示心知肚明。
一车车原木运回来,不愁卖的,转眼我和阿松都成了有钱人。M国的人也不傻,在小河那边盖起了赌场,当地人是没钱参赌的,招揽的就是我和阿松这样的主。赌赢了,花钱如流水,赌输了,就去拉原木,就这么恶性循环着。
他说,难道M国就不管吗?
管啥?别看M国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有一百多个民族,大多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政府与地方武装常年拉锯战。不过,当政府军占上风的时候,我们的好日子也就结束了。
那天,我和阿松组织几个人,雇了两辆特种车,过境去砍伐原木。结果遭遇了政府军,他们用高音喇叭喊话,大意就是让我们接受检查。我们心里清楚一旦被他们扣押了,想回来都难。我们拔腿就跑,他们见状端着冲锋枪扫射。
他一脸惊讶。冲锋枪扫射?你们还能活下来?
M国政府军心里有数,把中国人射杀在他们国境内,肯定会引起中国政府的强烈不满。所以,他们很有分寸,要么对空射击,要么朝我们身边的山体射击。子弹不长眼呀,谁也不敢笃定子弹不会射到身上。我和阿松玩命地跑,摔倒了,滚坡了,爬起来再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回国境线内,死也要死在家乡的土地上。
还好,我和阿松只受了点表皮伤,都活着回来了。但那两辆特种车扔在了M国,要是要不回来了,只能自己赔人家钱。这下子,几乎把赚来的钱都搭进去了。我跟阿松说,别再做刀口舔血的生意了。两人凑了凑钱买了一辆货车,跑起长途运输。
干了不到两年,阿松嫌赚钱少,不干了。我劝不动他,就把账算了算,一拍两散。散伙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还能联系到阿松,他说想到M国做事,但具体啥事却不肯说。再后来,我与阿松就失去了联系。
大约过了三年,有朋友跟我说,阿松回来了。我又惊又喜。说到这,司机停住了,好像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显然是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问道,阿松怎样了?
我见到阿松时落泪了。阿松骨瘦如柴地躺在床上,见到我惨然一笑说,瘫痪了。我问他是怎么造成的,他也不说。问急了,他就痛苦地摇头摆手。他不想回忆那些不堪的往事。后来,朋友间说啥的都有。有的说阿松在M国参与了贩毒,两帮人抢地盘火并,他被子弹击中。也有的说,被骗到电诈团伙中,他逃跑时被捉回来,打成残疾。究竟真相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更说不清楚他是如何逃回国内的,简直就是一个谜。
司机将左侧车窗放下一半,右手从烟盒中掏出一支烟。我可以抽支烟吗?他点头示意司机可以抽。
烟头忽悠亮了一下,一股轻烟绕在司机的白发上。
有一天,阿松趁家里无人,用胳膊支撑着身体挪到窗台上,掉了下去。是掉下去的,瘫痪的下肢不足以支撑他有跳这个动作。阿松家住在六楼,掉下去就死了。司机深吸一口烟,又重重地吐出,车内烟雾缭绕。
他又一次沉默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那个没开机的手机,扯出一张纸巾,不停地擦拭着黑洞洞的屏幕。似乎屏幕上总有擦不掉的影像,领导找他谈话时的严肃表情,那些与他交往过密的老板急于撇清自己的辩解,妻子苦苦劝说与哀求……
老弟,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司机笑着问。
当然可以,我比你年龄小嘛。
老弟,人这一辈子说长就长,说短也挺短的,你看我一头白发不是急三火四地奔向老年了。司机笑起来还挺好看。
我总结这匆忙的一生,就是不管有什么样的欲望,心里一定要掌握好边界所在。你到边境上看看就知道了。那里没有铁丝网,也没划线,更不会埋设地雷,但自己心里要界线分明,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边界,不能越界。司机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你看我和阿松的故事不就是这样吗?越界了,就得为此埋单。这辈子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面对现实,思考如何把伸出边界的脚收回来。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好好想想吧。
出租车已经进入L县城,正沿着一条小河边行驶。他低头整理自己的背包,询问司机,这是条界河吧?司机点点头。
就在这里停车吧。他递上现金。
司机接过钱,顺手递给他一张名片说,等你电话。
他向河边走去。快要到河边时,回头看见司机站在车旁抽烟。司机向他挥手,大声喊着,老弟,明天见!然后坐进车里,一溜烟地开走了。
河边青草葳蕤,河水极浅,清澈得能看见河床上的卵石。傍晚的阳光斜射在河面,波光粼粼。他被太阳拉长的身影,落在河面上,黑长黑长的,破坏了静谧的氛围。他连忙闪身树荫里,影子消失了,河面吹过一阵轻风。
他掏出手机,长按手机右侧按钮。黑洞洞的屏幕上,闪现出一个白色的亮点,渐渐变成一只白色蜡烛,白色的火焰一跳一跳,一道门打开,光芒四射。
站在河边,望向对岸。边界就在眼前,蹚过去就是异国他乡,回头就是家国。他重重舒了一口气,过去的事情躲不开,也逃避不掉,缩回伸向边界的脚,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按下通话键,铃声悠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