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雪·命途(小说)
黑夜,风雪,寒冷裹着每一个路人的心,瑟缩着,匆匆而过。
一堆堆小山大小的碎石堆阻在路口,旁边几台推土、挖土的机械在劳作,车灯在寒夜里射出不满灰尘的光柱,射在他的脸上。
他背着行李包,打开手电,小心翼翼地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碎石铺成的环形小路,绕着石堆前行。他差点滑下碎石坡,骂了一句。他费力绕过碎石堆,他将鞋子脱下来倒灰泥,寒风中,他的乱发飞舞,嘴角挂满裂痕。走下石堆,前方是一片城镇,影影憧憧,一阵礼花忽然从蜿蜒的街绽放,他听到儿童们的笑闹,是的,这是新年。
路口有一家小酒吧,传来青年歌手的歌声,门窗上绕着霓虹灯。他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吧台旁坐着十多桌人,吧台上坐着五个男女。
他将行李包放在一个吧凳旁,然后坐了下去,他吁了一口气,望着年轻的手臂纹着身的黑短袖T恤的吧男,带着有些沙哑的声音说:“给我来份炒饭,和一杯啤酒。”
浓眉吧男打量了一下这个风尘仆仆的来客,拿出酒水单递给他,说:“先生,我们这里没有炒饭,只有西餐和烧烤。”
他望着价格不菲的酒水单,有些苍白的脸浮上一层尴尬的红晕。他诺诺地说:“那就,那就来五串烤肉和两串烤土豆,一小瓶啤酒。”
“65元,先生。”
他往内衣掏了一会,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递给吧男。
吧男给他端来一杯茶和一瓶啤酒,他双手捂着温暖的茶杯,低着头,打了一个呵欠,双手有些抖。他喝了一口茶,从行李包里掏出一版感冒药,吃了两片。外面的寒风从门一阵阵吹着他的背,他越发哆嗦起来。
激光灯打着舞台上面容姣好的男歌手,他正拨弄着吉他唱着一首民谣歌曲。
他身旁的一个女客人扫了他一眼,有些好奇地问:“你很冷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感冒发烧。”他嗫嚅着,扭头看了一眼这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女子。
“你是这儿的人吗?还是从哪来?”她摇着骰子问。
“我是过路的,我从T地来,想到P地去找工作。你是这里的人?”
“不是,我是外地人,在这儿做工,某工地的财务。”
“需要杂工吗?我可以拌沙浆拉砖土。”
“暂时还不需要,等机器将土地推平,还要十多天呢。”
“就是路口那个工地吗?”
“是的,那里要盖收费站和加油站。”
烧烤端来了,他吃得很香,但嘴巴里淡淡的。他若有所思喝了一瓶啤酒,又叫了一瓶,这时舞台上的歌手下台去休息,他抹抹嘴,瞅准时机,深吸一口气,拍拍胸膛,竟然不顾场合,大踏步走上舞台,端起吉他,打开麦克风就说:“我也来唱首歌,唱首歌有没有收入呢?”酒客们齐刷刷望着这个风衣寒碜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
“大叔,你还是下去吧,这不是你的场!”近前一个青年人鬼叫了一声,许多人都笑了。
“在坐的,有没有三十岁的?还没有钱没有房子的老男孩?!”他鼓着腮帮不管不顾地扫视着人群。
几个女子笑了,一个寸头魁梧青年顿了一下酒瓶,叫道:“三十岁没有!四十岁更没有了!大叔,你已经过气啦!”人群一阵哄笑。
“OK!”他臊红了脸,想发作又忍住了,慢慢平静地说:“我是一个路客,兜里没钱了,我想在这里唱几首歌当路费,可以吗?大家能不能给个面子?我很困难,很困难,需要帮助一下,帮助一下,可以吗诸位?”
人群暂时静了下来。他唱道: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
在通往远方的车站旁,
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一边唱着扫着吉他,一边脚还打着拍子。旋律说不上动听,但节奏感还不错。
人们听着他反复反复地唱这一段歌词,每一次旋律都不一样,而且也不在一个调上,特别是他那沙哑的歌声,每到高音部就带出破玻璃的撕裂感,听得许多人头皮发麻。
“别唱啦,太难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寸头青年叫道。人群一阵哄笑。
他臊红着脸,停了下来,嗫嚅地说:“……我承认我唱得不好听。但你们知道吗,这段歌词是一个外国著名诗人的,里面有一句我改了,我觉得它挺适合我的。再说,只要是人都有劳动而得到报酬的权利,我虽然唱不好,也想争取一下这个权利……”
“你给我下来!下来!”那个寸头青年带着两个壮小伙来到台前瞪眼指着他,看样子寸头像是酒吧的负责人。
他灰溜溜地放下吉他,走回吧台座位。旁边那个先前跟他搭话的女子身边又多了一位西装革履的有身份的男子。
他灰土着脸,看着那喝了一点的新开啤酒,想拿走也不是,不想拿走也不是,迟疑而恍惚地站着,此时那个男人忽然望着他,眼镜都放出光了,惊叫:“秦朝阳?!”
他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先是惊异,接着发窘,嗫嚅说:“哎,姚——!姚雪涛!”
“大学老同学!”姚雪涛也叫了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脸庞更是窘迫了,红里翻紫,加上发热咳嗽,简直不知所措。
“哈哈!”那个搞建工的女财务也拍手一笑,“他是秦朝阳!”
他现在才认出这个女的了,她是他的邻班大学同学,经不住叫:“李希!”
李希望着他也噗哧一声笑了。李希当年是他们那个年级的级花,文艺气质超棒,他曾向她写了一百多首诗歌,狂热地追她,因为家境贫困,比不过旁边家境极好的高富帅的姚雪涛,几番鏖战终让姚夺得了芳心。
“哈,当年的大诗人!你还在写诗吗?”姚雪涛一拍他的肩膀,又叫来一扎啤酒和几盘小吃。
“啊哈!”他摇摇头,竟然答不上话,一脸困窘。
“老同学摇什么头呢?我是这个工地的项目经理,李希跟我在一起工作。”姚雪涛给他倒酒。
李希也红了脸,看了一眼舞台,扭头凝望着他说:“你刚才唱歌时我就认出是你了,你还在喜欢你的里尔克!我赶忙就把姚雪涛叫来了!”
“……你们结婚了吧?”他问。
“哈哈!你还以为我们永远成双出对?没有,她现在的男朋友是我们建工集团的老板!”
“别说啦!”她拍了一下姚雪涛,娇嗔说,“这个姓姚混得更好,他可不止项目经理这么简单,他还攀上了建设局的主任,前月都订婚了,现在他又在考研深造,他周围都是大领导、大老板……”
“……那就好!那就好!真是岁月不饶人,转眼都是奔四了!八仙过海,都显了神通!嘿嘿!我嘛,瞎胡混,到处溜达,喜欢自由职业,你们知道的,我是自由主义者!我还在写嘛,写到哪里算哪里,反正天涯无处不是家!喝!喝!”他忽然换了一个腔调,欢笑起来。
他抢着啤酒一瓶接一瓶地喝,频频跟老同学们碰杯,心里却打算着。
他挎上行李包,说要上厕所。他的两个同学想扶他,他笑着攘开。
厕所旁有一个后门,他扭头看了看吧台上的两个同学背影,迅速开门就跑。
后门是一个小院子,有只黑狗朝他叫了起来。他慌不择路,朝着一个小巷子走了进去。他摔在水洼里,爬起来一身泥浆,又加快步伐。
巷子口通往黝黑的荒山。风雪里,尽是鬼影憧憧。风更大了,雨夹雪肆掠着。他在荒山里绕了半天,脑子里尽是故乡的挂念,已故亲人的嘱托……终于找到下山的小路,他又钻回小镇,将那个酒吧远远甩在后面。小镇出口蹲着许多黑狗,它们向他吠叫。路灯下,他的影子摇摇摆摆。
他走上了通往城市的灯光大道,一路朦胧着反刍着,眼泪掉落了。往事纷纷散去,只有眼前无尽的冰雪。
第二天他到了Q城的人才市场。冬季的人才市场早散场了,空空荡荡,只有招聘传单纷纷回旋在空中。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背着挎包的人走下台阶,茫然走向门口。
外卖小哥骑着摩托飞驰而过,传来歌声:“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
他不想叹息了,不想顾影自怜了,将脚下那个易拉罐远远踢飞,撞到广告灯箱上。他出了人才市场大门,就从旁边一条小街走去。他越走越远,越走越陌生,车流人流呼啦而过,他买了个热包子立在十字路口啃着。他走到了城郊。
老鸹哀鸣,树林黝黑起来,在夕光中弯了腰。天空发红翻紫,令人哆嗦,云拖出一条条长尾巴,像坏了的拖把在地板上拖出的水渍。他向天吼了一声,叉着腰四下张望,选了一条蜿蜒的土路。
一条黑狗在雪地里向前走着。
他慢慢尾随着它。它还回头看了看他,似乎要他跟着。
他跟着黑狗来到废旧的工厂一角,这里歪歪倒倒的塑料桶和轮胎上住着许多流浪的狗和猫。
“真多啊,能给我一个地儿住吗?”他有气无力地问。
黑狗站在一堆塑料泡沫里向他叫了几声。
他叹了一口气,缩在那堆泡沫里,黑狗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脚下是啃剩的骨头和一个包装好的面包。
“谢谢!谢谢老兄照顾!”他捡起那个好面包,撕开纸吃了起来。
夜里很冷,他睡梦中听到李希和姚雪涛四处找他的呼喊声和笑声。
他醒过来了,雪已停,他喃喃地念着:“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黑狗汪汪地朝他叫着,它在路旁似在催他。
他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跟着黑狗野猫们走出废工厂,一家兽医馆在营业。动物们围在医馆旁玩耍着。他看到墙上贴着一张招聘,上面在招能照顾饲养病狗猫的人。
黑狗带着几只小狗溜进了医馆的院坝,他走了进去。有对青年夫妻正在给圈里许多流浪狗猫喂食。他们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让他在旁边的仓库住了一夜。第二天,夫妻俩告诉他,他们只想招个年轻一点的小姑娘。
他想了想,忽然拍着胸膛激动地说:“我虽然不如小姑娘伶俐可爱,但我也有一颗爱护动物的心。我也大学毕业,只是当初没找对职业之路,又过分热爱文学,所以一直四处漂泊打工。”他拿出了一叠他发表在期刊上的诗稿,又说:“我不是坏人,虽然我随性自由惯了,但我相信,一个能写诗的人,一定能自食其力。”
他在这里工作了,总算有个落脚点。
一个月后,那个小镇的酒吧之夜更红火了。外面的工地上工人和机器昼夜开工。李希和姚雪涛这两个丫在一角耳鬓厮磨。
这时,一个黑风衣的男子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们跟前。
“秦朝阳!”
“你那晚跑哪去了?害得我们找,还报了警!”
“秦朝阳!你不要动不动就耍你的诗人脾气,以为全世界都要围着你的那些口水诗转啊,咱俩的事早就过去了!你不要想不开去卧轨,我可不负责!”
“四十多岁了,还在学李白仗剑天涯游?老弟,现实点,来我们工地,随便都给你一个小工作,又不累,何必强撑着呢?”
他们看着他一脸淡定,许多话就说不出来了。
他嘿的一笑,对李希说:“当年狂热追你,那是青春使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释然了。”又对姚雪涛说:“同学,你今天有成就说明你才智又勤奋,你早已不是我的什么情敌。”顿了顿,对二人说:“人要脸树要皮,两位前途远大,都有所属了,何必还要蹭什么火花?不怕闪了脚跌跤啊?咱们同学缘分一场,只愿各自自重!”说着拿出一瓶啤酒仰头叫声“干了!”一口气喝了,说声“再会!”扭头大步而出。
旁边那个寸头青年看热闹地望望尴尬的李希和姚雪涛,又看着从酒吧走出去的黑风衣背影。
夕阳西下,寒风凛冽,树林纷纷洒下雪片,小屋里放出张国荣的歌曲: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的心爱,路随人茫茫……”
火车呼啸而过,仓库的小窗下他端着热腾腾的茶杯,远方还在远处,中年的驿站又要过去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