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指针指向午夜十二点时，林海准时发动了车，公交车满载乘客从终点站，不断驶向另一个终点站。在这两个终点站之间，弯弯绕绕，一共要停靠二十八个站头，林海在十七路末班车上，已经做了多年，早已熟悉了这条线路。
　　 公交车一站站地停靠。由于是末班车，除了终点站外，下车的人很多，很少有上车的，所以，每当乘客下车后，林海就迅速关起车门，随后又往下一站驶去。然而，今天有些意外，当他在“牛栏山”站下完乘客，正欲关门时，车外忽然响起一个女孩的叫喊声：
　　 “师傅，请等一下……”
　　 林海忙刹住了车。他从右侧的反光镜中，看见一个着工作服的女孩，提着一个布包朝这儿急匆匆奔来。他有些纳闷，心想，这牛栏山站，平时没有人上车，今天怎么有人了？纳闷归纳闷，但他还是打开了门，等待那女孩上车。
　　 女孩很快上了车，“啪嗒”一声，往投币箱里投了块硬币后，往车厢后面走去。林海回头瞥了女孩一眼，又发动了汽车。
　　 随着车站的逐渐减少，车上的乘客也越来越少，在最后第三站时，车厢里仅剩下从“牛栏山”站上来的那位女孩，此时，她脸靠在前面的椅背上，似乎打着瞌睡。
　　 林海生怕她过站，问：“小姑娘，你到哪儿下车？”
　　 “永和村。”女孩说。
　　 “下一站就是，别忘了啊？”
　　 “谢谢师傅，我知道。”
　　 永和村，是末班车的最后第二站，平时没人下车，今天这位女孩要在永和村站下车，让林海有些意外，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位女孩，便随口问：“小姑娘，这么晚回家，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女孩回答。
　　 “你是不是第一次乘末班车？”
　　 “是。”
　　 当林海再次回头时，发现女孩已经抬起头，正朝前面望着。他瞅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格登了一下，因为这位女孩太像他女儿了，而他的女儿娜娜因患重病，早已不在人世。于是，他踩了下刹车，愣愣地看着女孩，问：“小姑娘，你叫啥？”
　　 “师傅，您问这干吗？”女孩有些戒备。
　　 “没啥，随便一问，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嗯……我叫李芳。”女孩轻轻道。
　　 “噢，我姓林，双木林。”林海微微一笑。
　　 若不是后面汽车喇叭的催促，林海还想多问一下，只得启动汽车。
　　 永和村很快到了，林海照例打开车门，等待女孩下车，可他等了几秒，却没见有任何动静。回头一望，只见女孩仍坐在椅子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不解地问：“永和村到了，你怎么不下车？”
　　 “林师傅，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行不行？“李芳怯怯道。
　　 “啥事情？”林海问。
　　 “我想，能不能以后在牛栏山站，多停个一分钟？”
　　 林海愣了一愣，盯了女孩一眼，问：“啥，你说啥？”
　　 “我说，能不能以后在牛栏山站，多停一分钟？”
　　 “多停一分钟？”林海哑然失笑，说，“别说停一分钟，就是多停几秒也不行。”
　　 “不行吗？”
　　 “不行。我知道你是怕赶不上这趟车，但你完全可以骑电瓶车呀！”
　　 “电瓶车，买一辆也要好多钱，再说，公司不让充电。”李芳支吾着。
　　 林海想想也对，因为从这儿到女孩下车的地方，至少要十五公里，如果骑电瓶车，单趟也许没问题，但如果不补充电源，回家肯定不行。可他此时，又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朝李芳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李芳见状，只好下了车。
　　 虽然已经婉拒，但林海心里还在想着这件事。他瞅着车外那女孩，在人马路上孤单地走着，心里突然想起了啥，忙朝窗外喊了一声：“哎，小姑娘，你等一下。”
　　 李芳听见喊声，回头瞅了一眼：“是叫我吗？”
　　 “是，你上来一趟，我有话问你。”林海招了下手。
　　 于是，李芳又上了车。
　　 “你为啥要我多停一分钟？”林海问。
　　 “因为我下班后，赶到车站，时间恐怕来不及。”李芳解释。
　　 “啥，你在上班？我看你最多也就是个初中生哎！”林海惊讶。
　　 “我是高中生，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李芳说。
　　 “那你为啥还要上班呢？”林海不解。
　　 李芳咬着嘴唇，简单地将原因说了一下。
　　 原来，李芳是利用每天晚上六点至十一点这段时间，到一家名叫“华升”的电子公司打工，每天一百块钱。她之所以打工，是因为家庭原因，她一家五口人，奶奶在家帮助母亲干农活，父亲原本在外地一工地上干活，后因得了肺癌。父亲在治疗了两年后，还是撒手而去，却欠下了一大笔医药费。后来镇政府得知这情况后，不仅帮助家解决了大部分医药费，而且给她母亲介绍了一份绿化公司工作。虽然有了点收入，但家庭还是很困难，为了减轻母亲的压力，也是为了给自己预备大学学费，她便萌发了打工的念头。
　　 林海听后感慨不已，真没想到眼前这位女孩会这么懂事？他开始喜欢起这位女孩来。他用关切的眼光看着她，问：“你将业余时间都用在了打工上，会不会影响学习和高考？”
　　 “不会的。现在学校下午基本上没啥课，半天时间做功课足够了。”李芳说。
　　 “既然这样，我就等你一分钟。不过，你上车后要保持沉默，无论乘客怎样发牢骚说怪话，你都得忍着。”林海关照。
　　 “那是肯定的，您这么照顾我，我怎能给您添麻烦？”李芳感激地朝林海鞠了个躬，然后下了车。
　　
　　 二
　　 开末班车是毫无创意的，林海只要照葫芦画瓢，按线路一路开下去就行，但现在自从答应李芳后，他得想办法消耗掉这一分钟。别看这一分钟，在时间里是非常短暂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如果用在工作上，那是一点马虎不得。因为末班车有严格的发车和停站时间，既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否则会遭乘客投诉。而一旦遭投诉，轻者扣奖金，重者连饭碗都保不住，林海深知其中的利害。怎么办呢？他考虑再三有了个主意：要不出站后故意放慢车速？这样慢腾腾地开一阵，既不会引起乘客的注意，在到达牛栏山这站时，李芳也能及时上车。
　　 就这样，林海暗自得意，自以为不用吹灰之力，就解决了李芳的问题。可没想到，此办法仅用了三天，就失灵了。
　　 那天，末班车出站没多时，车厢里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叫喊：“喂，司机，你是怎么开车的？为啥开得这么慢？”
　　 林海忙将事先想好的理由抛了出来，说：“对不起，路况不好，车速提不起来。”
　　 “你瞎说，我白天还从这儿经过，路还是好好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不好了？”男子指责。
　　 林海顿时不悦：“照你这么说，我是成心的啰？”
　　 “成心不成心，你自己知道。”
　　 林海开惯了末班车，对乘客这种牢骚话早已麻木，所以他不再理睬，自顾开着车，但车速不得不提了上来，可由于这一提速，他差点没等到李芳。事后他想：这办法不能多用，因为乘客不是傻瓜，多用就会出纰漏。于是他又想了个办法：在停靠某一个站头后，故意下车到车轱辘处，捣鼓一阵，让乘客们自以为是车有毛病。这办法果然有效，实施后，乘客们根本挑不出毛病，他也顺理成章地达到了目的。
　　 然而，再好的办法，也只能用一时，用久了必然会露出破绽。这不，就在林海暗自得意没几天，车队长王军突然打电话找他，说有多名乘客投诉他，说他开末班车经常搞些小动作，拖延时间，问他是怎么回事情？他竟然张口结舌，无法解释。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小伎俩，根本骗不过车队长的眼睛，无论怎样解释，都是徒劳的。
　　 “老林，你开末班车这么多年，从未遭到投诉，现在怎么啦？是哪个关节出了问题？”有一次，王军电话里问。
　　 “没啥，主要是我开车时怕犯困，就有意找点事情做做。”林海搪塞。
　　 “如果你觉得开末班车太累，我可以考虑给换白班。”王军说。
　　 “别，领导，我还是做夜班吧！我已经习惯了。”林海连忙拒绝。
　　 “也行，不过，你这个月的质量奖得扣罚了。”
　　 林海一听，气得摁掉了手机。虽说质量奖不多，但被扣罚，心里总会不舒服，谁愿意被扣罚呢？为此，他开始有些动摇了，觉得这样下去，确实不是事，为此，他决定将自己的难处，跟女孩挑明，希望她能谅解。于是，第二天开车时，等车厢里只剩下李芳一人时，他便将有人投诉的事情，跟女孩说了。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李芳不愚钝，顷刻明白了林海的意思，她平静道：“没事的，林师傅，已经够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那从明天起，你如果赶不上末班车，怎么办呢？”林海关切地问。
　　 “不要紧，我会有办法的。”李芳说。
　　 “小姑娘，我多一句嘴，你为啥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打工？难道离你家附近没有吗？”林海又问。
　　 “没有，我都找遍了。即使有，有的单位嫌我年龄小，有的单位上班时间不对，这家公司，还是邻居给我介绍的。”李芳说。
　　 “我觉得你还是以读书考大学为重，打工挣钱不能强求。”林海坦言。
　　 “我也不想打工，可家里实在没钱，即便我明年考上了大学，学费也是个问题。再说，后年我妹妹也要考大学，怎么办？”李芳忧愁道。
　　 “我主要是担心你路上的安全，这么晚下班，万一路上……”
　　 “没事的，牛栏山路上下班的人不少。”
　　 女孩都这么说了，林海也不好再说啥，只能再次表示歉意。
　　
　　 三
　　 开公交车也分早中夜三班。林海原先一直是做早班的，但自从那年女儿患重病后，他不得不向车队申请，做起了夜班。每天早上，他到医院陪护女儿，晚上等妻子来医院换班后，他才回家吃点便饭，稍作休息后，再去上班。女儿在与恶性肿瘤，顽强抗争了三年后，还是不幸离开了人世。女儿走后，他原想恢复上早班的，却又因女儿走后，妻子一直精神恍惚，为了照顾妻子，他不得不继续做夜班。
　　 做夜班是最辛苦的，因为林海除了开十七路末班车外，还得开另一条线路的夜班车，一直要到凌晨五点才能下班。每次下班后，他从车队取出电瓶车，行驶半个小时后，才能到家。妻子虽然身体欠佳，但林海每次下班回来，总能吃到为他准备的早点。可今天有些意外，回到家后，他居然没见着桌上的早点，妻子也没出来。他有些诧异，忍不住朝房间喊了一声，房间里却没有任何动静。林海愣了一下，忙朝主卧室走了过去，可当他推开南卧室门，妻子居然不在里面。他又转身来到北卧室，北卧室原先是女儿的房间，现在一直空关着。当他推开门一看，妻子竟趴在女儿床上一动不动。
　　 “秀英，你怎么了？”林海顿时有些紧张。
　　 妻子这才抬起头来。林海见她一脸的憔悴，眼睑浮肿，似乎一夜没睡。
　　 “你哪儿不舒服了吗？”他关切地问。
　　 “我想娜娜了。”秀英抽泣起来。
　　 林海心里猛然一沉，伸手将妻子抱起来，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不住地叹息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妻子，柔声地说：“娜娜已经走了快两年了，人死不能复活，再怎么想也不能让她回来。你应该节哀顺变，该吃的要吃，该享受的要享受，这才对得起娜娜。”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不想她。”秀英泪流满面。
　　 “你如果做不到，你身体就会垮掉，难道娜娜希望你这样吗？”林海说。
　　 秀英抽泣了一会儿才止住，默默地朝厨房走去。
　　 “你干什么去？”林海问。
　　 “给你弄吃的。”秀英回答。
　　 “先别忙，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林海说。
　　 “啥事情？”
　　 “娜娜那件紫色呢大衣还在吗？”
　　 “在，我打算娜娜忌日的那天烧给她。”
　　 “如果娜娜真能收到，倒也宽了我们的心，可这仅仅是一种形式。”林海朝妻子看着。
　　 “你啥意思？”秀英怔怔地问。
　　 “全新的大衣，娜娜一天都没穿过，烧了多可惜，我想把它送给需要的人。”林海说。
　　 “送给谁？”
　　 “是这样，我乘客里有一个女孩，是个高中生，很乖巧，也很懂事，可她家里特别困难。我见她衣服穿得很单薄，想将娜娜的这件大衣送给她。”林海解释。
　　 “人家能不能穿呢？”秀英问。
　　 “能，个子跟娜娜差不多高，哦，对了，她长得也很像娜娜。”
　　 “是吗？还有这种事情？难道娜娜转世了？”秀英眼睛一亮。
　　 “但愿能这样。”林海叹息道。
　　 秀英没再多问，立刻在衣柜里翻找起呢大衣来。
　　 第二天上班，林海将这件呢大衣带到了车上，就等李芳出现。然而，他等了三天也没见着女孩。他有些纳闷：难道小女孩不乘末班车了？可再细想，猛然醒悟：哎呀，自己不是跟人家诉过苦了吗？她怎么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他捶着脑门，感到自己考虑不周，但木已成舟，也只能这样了。他叹息一声，无奈地将大衣放在了驾驶室的座椅底下。
　　 然而，就在林海逐渐将这件事情遗忘时，李芳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那天晚上，林海将车开出没多久，就发现途经的主干道，被好几块黄色铁马拦了起来，并附贴着一张告示，原来这里有一处路面发生了塌方，需要施工，所有车辆必须绕道行驶。没办法，他也只能将车，从在主干道右拐到达辉路，再从达辉路开到牛栏山路，接着从牛栏山路拐到主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