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在】车还在路上(微小说)
(一)
“走快点,去晚了人家宴席都要散了!”母亲不停地在耳畔催促着。
“哦。”我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回答。
原本我是很不情愿参加各类喜宴的,但又碍不过主人家(欧柴)的几番邀请——由于这场婚礼是为他的儿子(我儿时的同窗)娶媳妇举办,且我们两家又是近亲,我便随着母亲一同前来祝贺。
很快,我们便来到了婚礼现场。只见宽敞的院坝之上悬挂着各色彩带,迎风飘展着;庭院之中稳稳安放着五张宽大的原木桌子,亲朋远客们正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鲜红而笨重的音响里时时交替传来一阵阵司仪的祝辞和美妙悦耳的歌声……
“傻丫头,快找邻座坐下,如今大家都是坐流水席!”我正看得入神,母亲又开始在耳旁絮絮叨叨。
听闻此言,我才缓过神寻找位置坐下,和我同桌的恰好是邻村的叔叔婶婶们,他们刚一坐下,便开始低头窃窃私语了——听说子林(新郎)他爹在镇上找了小三,吵着闹着要和他娘(李慧)离婚呐;没错儿,子林他娘年轻时可是十里八乡的能干人儿,如今落难(患病)了,这男人就要抛弃她咯……
听闻这些议论,我顿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实在不忍再继续听下去了,便胡乱扒了几口饭,和叔婶们告了辞、离了席,独自站在院坝的角落里陷入了沉思。
犹记得那个雪天的午后,我独自一人背着笨重的书包在路上艰难地行走着,寒风刺骨、雪花浸肌,泪水在眼眶里流转、滑落……
“喂,岚岚,快迟到啦,如果你承受得住这冷风,就立马上车吧!”偶然路过的欧柴叔大声朝我呼喊到。
“啊……谢谢柴叔!”我抹干了眼角的泪痕,万分惊喜地叫道。
我大跨步攀上了一辆破旧三轮车的车斗,死死地攥住车杆,任凭冰冷浸骨的寒风扑面而过。十分钟后,我顺利抵达了学校门口,欧柴叔停了车,满面笑容地扶着我从三轮车上轻轻地蹦下来。
“乖丫头,一定要好好读书!”欧柴叔拍拍我的脑袋,转身去倒车了。
我朝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呼了呼气,便奋力地向那辆背道而去的三轮车挥了挥手!
“爸、妈,请您们喝茶,您们辛苦了!”披着一袭红装的新娘笑意盈盈地端着茶,如蜜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我转眸看去,座上的欧柴叔此刻面色沉沉,来回闪烁的眼神始终不和他身旁的李慧婶汇集到一处。只见他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又低眸掏出了红包递给了一双新人,便兀自走下台去,全然不顾追赶在他身后的李慧婶……
“瞧你都愣神了,那么专注看啥呢,丫头?”母亲拽了拽我的衣袖,疑惑地问我。
“没看啥,我们回家吧,妈!”我转过身来,有些怅然若失。
归家路上,湿漉漉的水泥道上残留着人和车辆或深或浅的印迹,欢腾响亮的庆贺声还回荡在村庄中。我忍不住回头望去,那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竟依旧稳稳地停在欧柴叔家后院的角落里。
母亲在前边飞快地朝家走着,蓦然间,我双目含泪,久久地站在漫天飞雪中,一如当年般,朝着那辆废旧的三轮车奋力地挥了挥手!
(二)
第二年的五月,我趁着假期回老家看望年迈的祖父母。
再次踏上陪伴我长大的那条泥泞小路,路旁的樱树上缀着一串串玲珑剔透的“红宝石”,一只只黄莺在枝桠间欢呼雀跃地歌唱,远处的一排排砖瓦房之间升腾出袅袅的炊烟,纵横阡陌间人来人往、呼朋引伴。
很快,我就已听到家门口那条大黑狗热烈的狂吠声:“汪……汪汪……”那棵和我一般年纪的核桃树, 依旧岿然不动地屹立在院坝前的空地上,祖父、祖母已经早早等在院前的石阶上了,他们布满皱纹的脸膛上流露出绚烂的笑意。
我刚在斑驳的木板凳上坐下来,祖母就忙前忙后地张罗晚饭,我也跟着打打下手,很快,一盘盘山珍野簌被纷纷端上了桌。
吃饭的间隙,我忽然忆起了欧柴叔和李慧婶的事,便顺带问了下他俩的近况。
祖父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掏出了兜里的那把铁烟杆儿,不住地砸吧着烟嘴儿。
祖母连连叹着气:“你慧婶子这下可真遭殃了,不知这辈子咋就碰上了个负心汉!”
我也不愿再细问,故作平静地调节起了凝重的氛围:“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们多想点开心事儿。”
当天晚上,我的心似乎被一种莫名的情思牵绊着,一夜辗转反侧。次日清晨,念及多年来蒙受他们的照拂,我决定提着一盒蛋白粉、一箱牛奶和一篮子鸡蛋前去探望卧病在床的李慧婶。
刚刚踏进他们家的前院,映入眼帘的便是满布石阶的青苔。宽阔的坝子上遗落着粒粒泥土,偶然瞥见,散落在岩石缝隙中的油菜籽冒出了嫩芽,一寸一寸地向上窜着个儿。
“是谁来了?”隔着木门,传来了李慧婶软绵绵的声音。
“慧婶子,是我,岚岚。”我尽力扯着嗓子答应。
半晌,她才慢步挪到门前,拉开了门栓。
“是岚岚啊,难得你还惦念着慧婶子我,快,快进屋来!”
“婶子快躺下吧,你这病劳累不得!”看着满脸浮肿的慧婶子,我有些哽咽。
一进屋便看见逼仄昏暗的一间瓦房内,摆放着一架木质的衣柜,一方饮水机,旁侧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老式铜镜,屋内占据最大面积的是李慧婶躺卧的那张木床。
我弓腰为慧婶倒了杯温水,又转身为自己接了杯冷水,将一张藤椅挪到床边,拍了拍灰尘,安静地坐了下来。
坐下的瞬间,我心底里突然冒出好些关怀的话、很多呼之欲出的问题,但都被掩于唇齿之间,终难启齿。短短的十来分钟时间,百无聊赖,我只得将这间矮小的屋子扫视了一圈又一圈。
“岚岚啊,你妈妈有你这个孝顺闺女真幸福呀!不像你慧婶我这般命苦!儿子们都在外地务工,陪着白手起家的丈夫呢,现在成了外面女人的港湾咯……”慧婶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话语如泣如诉,泪落连珠子。
注视着她痛不欲生的模样,我的心犹如同时被千万根针尖儿扎入,一阵阵疼痛感席卷全身。
“慧婶儿,我扶你出门转转吧!”我强忍着泪水,柔声安慰道。
“好哇!”她微微地点头。
我顺势打开了门窗,让朗润的新鲜空气从外面吹进来,驱散这间矮屋里的沉闷与燥热。
走出庭院,一缕缕清风拂面而来,蝉儿在遍野的林木间“知了知了”地唱个不停。我牵着慧婶的手,缓缓地在水泥路上漫步,偶尔经过一处瓦房,院子里的狗声声地狂吠着,无一例外地引得主人出门来看看——邻人们总是问一句,李慧今天得闲出门来转转啦?
我转脸盯着慧婶儿,她的神色先是很慌乱,目光躲闪着;后来变得很平静,始终不语,只是对着人们淡淡地微笑着。
“咱俩回去吧,走得有些久了,我回去烧饭给你吃。”半个钟头后,慧婶儿突然停下了脚步。
我搀扶着她又转头往家走去,半晌才走到她家院子后方,我定睛去看,一年前还摆放在墙角的那辆三轮车已经不见踪影了。我正恍惚之际,突然从前院传来一阵刺耳的汽车笛音,“一定是柴叔回家来了!”我顿时惊喜万分地吼叫着。
慧婶儿脸上的晦暗突然一扫而光了,她快步往前迈着,不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前院。
果然,我们的眼前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欧柴叔正从一辆半新不旧的长安车里搬出大米、肉类和蔬菜,还有一些治疗糖尿病的药品,他肥胖的身躯裹了件白衬衣,大跨步地将东西分类搬进厨房、卧室,就匆匆忙忙地打算离去,没成想正撞见散步回来的我和慧婶儿。
“哎,是岚岚呀,你还想着来看看叔婶,实在有心啦!”柴叔爽朗地笑道。
“侄女儿来看看叔婶,难道不应该吗?”我歪着脑袋,狡黠地反问。
一瞬之间,大家都笑了,笑得那么开怀。
“我要开车走了,临口街上还有乘客等着我去接!”几分钟后,柴叔开口说了句。
“柴叔,路上注意安全!”我向着转身离去的他挥了挥手。
李慧婶始终没有开口搭话,只是默默地随着柴叔的身影挪移着视线。直到汽车的尾气在空气中消散殆尽,她才踮起脚尖朝着临口的方向用力地挥了挥手!
(三)
五年后的腊月,我捧着一束清香袭人的梅花进屋,刚插进茶几上的花瓶中,便看到父亲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卧室。
“爸,你怎么眉头紧锁?”我一脸疑惑地问。
“哎……”父亲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听说你柴叔开的车被撞翻了,他现在被送进了县城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听闻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我的心仿佛一瞬间碎成了一片片渣滓,脑海中源源不断地浮现出那个风雪交加的下午,柴叔一往无前地开着他的车送我去学校……
几天后,我同父亲一道去参加了柴叔的葬礼。
柴叔的灵柩归山的那天凌晨,天昏地暗、黑云压城,锣鼓开路、花圈随行,村里体魄强健的长者引领着子孙后辈们,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去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是传闻中临口镇上柴叔的那个女人(新欢)操办的,排场很大、礼数周全。整个过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无一例外的博得了亲友乡邻的好评。可令人费解的是,葬礼的全程我都未见到李慧婶的身影。
待一切仪式结束后,母亲领着我去探望独居在老宅的李慧婶。
只见她穿着件棉袄,满脸泪光地站在堆满白雪的院坝边,踮起脚尖,翘首盼望着那辆永远也不会归来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