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陀螺和香烟牌(小小说)
我就在石垭子田里修房子吧。从德哥家旱地的分界线开始,一直到松林坡旁边。幺爹站在老屋的竹林边,指着松林坡边的旱地,语气十分肯定,旱烟在他的吸呼里明明灭灭。
我有些吃惊。石垭子这方旱地是我们家的,再下来才是幺爹家的二大田,他为什么不在自家田里建房呢?也没听说他要和我们家换田的事啊?我望向松林坡。参差的松树灌木后立着黑黝黝的石崖,崖下罅隙里,有我藏着的一副弹弓和十几张香烟牌,每次捉迷藏时,我都会在罅隙旁那株茂盛的天地瓜藤上撒一泡尿泄愤。原因是有一次摘天地瓜时,不小心给叶子上伏着的一只火辣子蜇疼了。石垭子旱地是一方狭长的上弦月,大约二十米长,背后就靠着松林坡。谁家修房需要这么大块的地?幺爹家里人口也不多啊,就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福林,前几年娶媳妇时,不是才新修了楼房么,就在老屋旁,两层的楼房。现在他又要修房子,这不是多余吗?
就修一楼一底吧,修一个长排。像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幺爹补充说,两手向外扩,比画着想象中新修的屋子。似乎笃定这地块是他自家的一样。他话里含着隐约赌气的意味,令我百思不解。
要得,你修就修嘛。最好在冬天农忙的时候修,也好找匠人。湾里的人那时也空,正好可以帮忙。父亲赶忙满口答应。似乎生怕我说出什么不闹热的话。
我憋回滑到嘴边的疑问,在心里叹气。父亲都答应了,我能说什么呢?他一直宠着他这个幺弟。
就依你两个长辈的吧!我说。只是那么一排房子,估计一排过去得有十多间,还一楼一底,得花多少钱啊?
我没说出言外之意。堂弟福林贪玩好耍,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难道又要向我借?
傍晚的风从竹林边卷过来,竹杪沙沙响,像深夜里蚕宝宝使劲啃噬桑叶。我缩了缩脖子,似乎听见风刮过竹林拐角时犹豫了一刹那。风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秘密?拐角的竹疙瘩下,九岁那年,我拿钉锄偷偷掏了一个洞,里面存着我儿时的珍宝,我记得有小人书、陀螺,似乎还有一副弹弓。
好东西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小时候我不晓得这句话,我只是听从了田婆婆的劝告。
心爱的东西不能藏在一个地方,老院子里的田婆婆边缝补衣服边对我说,多藏几个地方,总会有一个地方不会让你失望。田婆婆密密的皱纹里盛满了生活的注解。
是晚风刹那犹豫,让我突然想起了几件儿时的事。
男孩子打几架算啥,哭过了再拉个手就和好了,还是从前的好伙伴。田婆婆对和我打架输后哭鼻子告状的孙子海娃说。这让远远躲在一边的我很惭愧。第二天,我把从米柜里偷出的水果糖分给了海娃三颗。海娃流着鼻涕笑了。田婆婆也在旁边笑。我决定不挪走藏在竹洞里的陀螺。这一藏就过了半个世纪。
我走向屋后,淋漓的雨天,到处一片泥泞。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灰色小狗在屋后的污水里扑腾。我唤了两声,小狗不理睬。我见小狗浑身泥泞,想把它捉上岸来。小狗似乎洞悉了我的意图,并不领我的情。它快速扑腾着远去,溅起无数泥点,宛如一个个怨气。好像我的五指是伸开的魔爪。我只好躲着泥点放弃追逐,看小狗在泥泞里远去,跑向州大叔家的院墙那边。
说不定堂弟阿庄就躲在墙角,小狗奔过去,正好落进他的圈套。
我悻悻转身,跳上池塘边的青石板上。我怎么觉得,一直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吸引着小狗呢,小狗仍在我身后的泥泞里撒欢。
真是一只傻狗啊。我心里说。
我几步跨过石板,跑到屋后的池塘边,一泡尿胀得难受。见四处无人,我正要靠在幺爹家的樱桃树下小解,只听池水一阵喧哗。抬头一看,水雾中扑腾着几条银白的鱼,有一支水箭激射而来,水箭里的银鱼张着恶狠狠的嘴。
我吃了一惊,顾不上小解,尖叫一声撒腿就跑。这时四周响起嘈杂的嗤笑声,我也顾不上反驳。奔逃中一步踏入勋大叔家的菜园子里,似乎正踩中了一丛暴起的嗤笑。
脚下突然打滑,我哭叫着一跤跌下去,漆黑里身边响起蔬菜的脆裂声。慌忙爬起时,身边泛起一片其意不明的嘘声。
娘又在叫我的乳名,是吃晚饭的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