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签字(小说)
—
八年前,一条新公路从城北延伸过来,跨过牛堰河穿越刘家湾直通三环路。它打破了河湾的宁静,拉进了城市的距离。
被牛堰河水滋润的刘家湾,由一位春花夏绿秋斑斓的村姑,摇身一变就成了流光溢彩的时髦女郎。新公路对面,泉水新居一幢幢楼房如破土春笋拔地而起,处处拉满红色的条幅横标,灯火辉煌。新公路这边,也一天一个样,玻纤瓦石棉瓦一搭,简易房就成了忙碌的工厂作坊。这个糕点食品厂垮杆了,那个汽车修理厂又开业了,走马灯似的让人应接不暇。
夕阳余辉将牛堰河水染成斑斓,高高低低的农家小楼房也被抹成金色。小河边两幢普通的小楼房,一幢是大哥刘忠成的,一幢是三弟刘忠贵的。一楼客厅里,刘大哥口中哼着快乐的小曲,手中提着半瓶泸州曲酒,慢悠悠踱到圆桌边坐下。面对一碗齑胡豆,一盘卤猪拱嘴,他先抿下一口酒。然后捻起一颗胡豆,观察着黄皮上那炒黑的斑点,突然往上一抛,伸颈张嘴一接,便津津有味地嚼起来。
“看把你高兴得这样!”妻子端着碗走过来。
她平时说话总是一说一个笑。年轻时虽谈不上漂亮,如今一笑皱纹就堆满眼角,但他就喜欢这性格;要说能干她也算不上,但勤快,吃得苦。瞧这碗端的煮红油菜苔子,可是今年立冬前刚摘的第一批鲜苔子,是她小河边捡荒地种的!
“咋个不高兴!只要你把‘房屋宅基地使用证’交上去,字一签,马上就农转非!”
农转非!什么概念?首先,我们一家五口人,可以分两套房!这可不是老一辈人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楼上楼下”,而是公路对面泉水新居二期新建的十八层高的电梯公寓!其次,这字一签,咱们就有了养老金!六十多岁的人,每人每月两千多元现金直接打到你社保卡上,想想都安逸!祖祖辈辈“背太阳过山”的农民,如今就变成了耍起都有钱拿的城市居民啦!
他望着煮油菜苔冒着的腾腾热气,想着今天下午参加的拆迁动员大会,心里别提多来劲!
“这次拆迁,”妻子收起嘴角最后一丝笑,“你不准跑那么快去签字!”
刘大哥笑起来:“我晓得——暴风雨又要来了,耳朵早就听起茧啰!”
“是嘛。那年你着着急急去签字,我们损失了一百多万!”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镇村两级搞小城镇建设,鼓励村民和外地人投资建房,刘大哥也挨着别人在新街建了幢小楼房。没两年,村上引进一家配件厂,说是挂靠什么“部”的,关系硬,产品不愁销路,恰好把自己的楼房圈进去了。社区书记叶小蓉来做他的思想工作,自己是社区联防队长,还做什么工作!叶小蓉是刚提拔的年轻干部,都是为了发展集体经济,自己便爽快带头签字。赔偿金不多,但还是比建房成本高点。配件厂还主动奖励三千元,自己一高兴,请社区干部嗨吃一顿所剩无几。这一时的爽快和高兴换来妻子这些年的叨念。
“当时情况不同,”他也觉得理亏,但还是偏着头对妻子说,“后头修公路他们是多拿了一百多万,又咋个嘛——我看也没有多长个籽耳朵!”
他用筷子敲了敲一个菜碗,望着妻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敲了敲另一个菜碗,再望着妻子笑了笑。他又举起筷子,最后一个菜碗闪入妻子背后。
“不是我种菜——你吃!不是我喂鸡——你修房子,修灵房子!”妻子真的生气了。
“你喂鸡我没出力?到太平镇买配合饲料,到兽防站喊医生来打预防针,拉鸡蛋去卖……都是你一个人?”刘大哥还是笑嘻嘻的。
“哪个跟你嬉皮笑脸的!我正儿八经跟你说,这次签字,是最后一次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妻子义正词严地警告。
“大哥大嫂,啥子事摆得话烹烹的喃?”三弟刘忠贵走了进来。
大嫂立刻笑脸相迎。
“老三,过来坐到喝酒!”
“我在屋头喝了的,你看我脸上嘛!”刘忠贵伸手拍了拍自己有些红晕的脸庞。
刘大哥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拉着三弟坐在自己身边,抓过酒瓶说:“刚才我们在摆拆迁的事——就这么多酒,喝完脱手!”
“老三,你来得正好!”大嫂给他拿来杯子和碗筷,“我们两家的出租房,都是修在自己的自留地里,原先都是搞经营的。这次赔,不能给我们当成一般的临时棚棚。不然的话,那个字我们坚决不签!”
“是嘛,我就是来说这个事的!”
两兄弟同时举杯,将斟得满满的杯子轻轻一碰。
“这次拆迁,”刘大哥喝下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我觉得政策还是比较清楚的,就是按家庭人口和人平面积分房子。多余的住房面积,还有你的院坝,围墙,树子,都会折算成钱赔给你。”
“这些赔好多嘛,关键是我们的出租房!”三弟抹了抹咂过酒的嘴唇,加重语气说,“出租房——以前我们两家都是拿来做生意的,必须按经营用房来赔!”
“当然必须!”大嫂非常赞同,“看看杨杰咋个赔嘛,他那么多出租房——反正我们不忙去签字!”
“我们得把当初办养鸡场的手续找出来!”刘大哥又提醒三弟,“你开茶铺的营业执照也要准备好。”
“那阵子,开个茶铺办啥子营业执照嘛!不像你喂鸡,鸡粪污染水源,环保要管你。我摆几张麻将桌,安几把椅子,就开张了……”
“古话说,私凭文书官凭印。你没有执照,我看这事难办。”大哥的语调很低沉。
“那阵每天来喝茶打麻将的都有十来桌,要找证人有的是。老子不怕!就是打官司吗,还是要讲证人证据嘛!”
妻子大声对丈夫说:“哎呀,你在外头跑,啥子事情都讲手续。人家老三在自己房子头办啥子手续嘛!不过,老三,我听说,杨杰一百多间房子出租,倒是一直把预制板厂的营业执照捡到的。执照,不就是个手续嘛,”她走到三弟面前,举起右手做半个喇叭状悄声说,“墙壁上、电线杆上到处都有办证电话……”
三弟若有所思。
“老三,不要着急。会上讲得清清楚楚,这次政策明确,该赔你的一定会赔。”
刘忠贵一昂头:“老子怕哪个!不赔够,就是不签字!我肯信,哪个敢把老子背到牛堰河去把脚洗了!大哥,这回签字倒是要看你的哦!你都退休了,还怕社区把你咋个嗦!”
三弟举起酒杯,并没有喝,又说:“我过来就是想,我们两家在出租房上要统一说法,统一行动,坚持我们的原则!”
“不是原则,是政策。这次政策都是公开的,透明的,哪个敢乱来?”
“我们的原则也是符合政策的嘛。要说签字,这辈子也只有这一回啰!”
“老三是怕你这次又吃亏!”妻子一针见血。
三弟站了起来,红着脖子说:“大哥,这次我们两家一定要结成统一战线!来,为‘统一战线’干杯!”
兄弟二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等三弟一走,刘大哥赶紧上二楼去找养鸡手续。
二
吃过早饭,刘大哥心里有些不爽,昨晚一阵翻箱倒柜,还是没把手续找出来。当初要是以为养鸡场不办了,随手把那纸纸一丢,就完蛋了!
管他的,按老规矩,这阵还是该去喝茶啰!
牛堰河水静静地流着,也许历朝历代都这么悄无声息,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它喧哗咆哮泛滥决堤。它养育了沿岸的老百姓,润泽了丰饶的刘家湾。这才不过几年光景,刘家湾的良田沃野上,高耸的楼房取代了碧绿的庄稼,腰包鼓起来了的人们,似乎渐渐淡忘了这水这河。不知为什么,最近突然又发现了它的潜力和价值。刘忠成望着河堤上的老垂柳,粗糙的主干堆积着厚厚的苔藓,沧桑而充满活力。长长的枝条无力地垂向水面,叶片绿中泛黄,在雾朦朦的阳光中显得老态龙钟。满地小草,倔强地竖着苍劲的茎叶,黄黄地铺满河堤。一望无际的老垂柳老榆树守护着弯弯的河水,这独特风景,要打造成湿地公园,还真是城里人休闲娱乐的好地方。
他沿着河边穿过公路,来到泉水新居。由于时间还早,广场上的十多张乒乓球桌无人占领,但甩腿拉身弯腰的健身器械上早已“站”无虚席。他沿着开着超市、餐馆、通讯商店的街道,来到一排茶铺。这里都生意火爆,喝茶打麻将的,斗地主的,下象棋围棋的,看手机摆龙门阵的,好不热闹。
“刘队长,里边请!”刘忠成刚到“马家茶铺”,老板马家才就笑盈盈地迎上来。他原是村上的拖拉机手,人缘好,来他这里喝茶的几乎都是本村人。
“不要乱喊,我早就不上班了,如今是散眼子一个!哈哈哈……”不知为什么,一到茶铺总让人高兴。
“虽说你不在联防队干了,但在我们心中,你还是当年的联防队长!”
“闲话少说——马老板,我还是坐外头,空气好。”
“要得,给老队长在外头摆碗茶!”
外头坐了十来个茶客,都是刘家湾的。他点头招呼后,便挨着本队两个茶客坐下来。
女跑堂倌立刻端来一碗盖碗花茶,冲水上盖。
“茶钱收了,我们这桌的加我们老领导。”
女跑堂倌收下隔壁茶桌递上的钱走了。
刘忠成一看,是原联防队的刘武,如今也退休了。于是将摸出的钞票晃了晃说;“下次我请!”
“快看!快看!酒疯子来了!”
刘忠成转头朝街上一望,一个胖墩墩的汉子跳着吼着跑过来,引得路人齐向他行注目礼。
“大家快去签字啊,我都签了!”
茶客们七嘴八舌朝他吼起来:
“刘二娃,你先签了字,该你先选房子哦!”
“刘二娃,这下该你娃跩啰!”
“石棉瓦房换电梯公寓,咋不高兴!”
刘忠成站起来:“二娃子,你吼啥子?”
“大爷,我有新房子啦!”
看着面前这个墩墩笃笃的叔伯侄儿,心里确实为他高兴,但嘴上还是说:“有新房子了,那也是政府给的,又不是你自己修的,洋盘啥子?”
“大爷——嘿嘿,那我走了。”
看来,这个侄儿还是有几分怕他。
看着侄儿身上那件仿佛从未洗过的旧蓝布中山装,眼下都秋凉了还袒胸露怀,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刘二娃嘴巴还喜纳人,就是那杯酒害了他。”刘武说。
“可不是,土地刚下户那会儿,他家里又种地又种平菇,婆娘也结了。他人壮实,干活不惜力气……”同桌一个穿灰色卡克衫的茶客说。
“干活是不惜力气,打婆娘也不惜力气。”刘忠成气愤地说,“二两马尿一灌就不认黄,好端端一个媳妇儿,活生生拿给他打跑了,好端端一个家庭,弄得来起重机吊灯草——不值一提!”
刘武笑了:“不喝酒,好人一个。一贪杯,就吹牛骂人打婆娘。”
提起这个侄儿刘忠成就伤脑筋。当初,与妻子打捶角孽,与父母扯筋闹架,他不知去调解了好多回。最后,妻子还是丢下儿子跑了,这么多年音信全无。父母要他每个月给点生活费,他一分不给。父母只好给他一间旧草房后跟了他大哥,还把他儿子带在身边……如今,双老没了,儿子大了,旧草房也换成石棉瓦房……
“你这个老辈子操心哦!”同桌穿蓝色防寒服的茶客说。
“都是乡里乡亲的,你们都晓得,他儿子在一家私人企业上班,是我托的关系。当初,看他家不成家的可怜相,也是我找杨杰答应他到预制板厂守大门。又是酒惹的祸,掉了十多个预制板,被开销了。我三弟又把他弄到茶铺去跑堂,茶铺又垮了。东混西混,都五十多岁了……这回签了字,可以让人省心了。”
“住进电梯公寓,再接个婆娘安个家。”刘武说。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你听他咋个说的——爱情值狗球,跟斗儿酒解忧愁!还有,有一分儿吃一分儿,免得遭摸狗儿……”不等刘忠成说完,满桌人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听,他还在那头吼,简直成了拆迁办的义务宣传员!”卡克衫伸手指了指。
大家安静下来,果然传来刘二娃的声音:
“大家快去签字啊!先签有奖!”
这话不假,为了尽快搞完拆迁,的确有前十天签字奖三千元的政策。
卡克衫回过头说:“老刘,这回是你侄儿第一个签字——”
刘忠成听出他话中有话,便淡淡地说:“前头十天,除了今天,还有九天嘛!”
“我不忙哆,”卡克衫指着防寒服笑了,“你也积极哦!今天一早你不是就去拆迁办了?”
“你早,刘二娃早?”不等防寒服搭话,刘武抢过话,“真正早的是我们队上的杨老六!人家那才叫未雨绸缪!儿子媳妇早就闹离婚,离就离了,干吗突然一个找了个外地老头儿,一个找了个外地大妈!”
“神经病!——如今的人硬是搞不懂了。”茶客们面面相觑。
“搞不懂的还在后头!”刘武继续说,“老两口也腾倒闹,突然宣布离了婚——昨天动员会才一下明白了:你们想想,这一离一结,要多分好多套房子!”
茶客们都沉默了。
邻桌一个高个子老头打破了沉默:“说得我都想离婚了!”
“昨天会都开了,今天你离婚都莫搞了!”
大家都笑了。
“反正我就自己住的那么几间房子,政策在那儿摆起,又不是街上的葱葱蒜苗儿,一天一个价,没得走展啰。”防寒服一声叹息。
卡克衫立刻反驳:“你的沼气池,还有院坝,树子……这些都有走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