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人生一课(散文)
一
当我面对流逝的岁月,想想该如何去描述一个人的行为举止时,才发觉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他虽然生活在我们的身边,可是那些生活的细节已经都融入到世间的角角落落。仔细回望,似乎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的身形,好像那五月里的原野,季节过了,花儿也谢了,但香气却依旧在那里萦绕着,不曾散去。
记得刚刚踏进学校的校门,就认识了他。我们这些淘孩子被编成两排,将有一部分同学可以进入他所管辖的班级。他从我的身边走过,冷漠的眼神从身上划过,最终他没有成为我的班主任,而成为我的语文老师。在随后的日子里,我的那些被他首选是伙伴们,在苦不堪言的压榨下度日如年,以至于几十年以后,同学们相聚都忍不住说起开学那年的班级划分。成为了同学,却不是同室、同桌,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幸福。
我的这位语文老师名字叫李东升,他可是学校为数不多的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啊,论资历论水平,都是学校里数一数二的。我记得他来我们班上课,第一次介绍自己的时候,特意在黑板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写那个“升”字时,一条直线有力地延伸着,好像是火箭上升器喷射出的火焰,在瞬间产生无限的上升力,向天空飞腾而去似的。
他的身形瘦弱,高高的个子,背有些驼。中分的短发,修整得棱角分明。一副深度的眼镜,让目光变得很深邃,让人不敢与之相对,会忍不住转到别处去。他的课是最安静的,有时候会静得吓人,掉到地上一根针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偶尔有同学看见他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两只手比比划划地与别的同学交流着,却不小心有一颗粉笔头急速飞来,像一颗子弹一样,准确地击中了他的脑袋。
想不到啊,他的背后都长着眼睛。这貌似静若止水般的安静,其实是短暂而压抑的,当那个人一旦踏出教室的门,轩然大波在瞬间爆发出来,能量是惊人的。这一堂课让人有坐在刀尖上的感觉,忍受与忍耐并存,度时如年啊,这份煎熬是何其难受。
生命的开端其实是很玄妙的,简直就是无中生有。我所说的生命开端,是极具演变意识的,是有创造力的。我相信每个人的灵魂都是认真的,都是有创造力的,谁也不会在生命的开初就选择了自暴自弃,不思进取。在这个世界里,我宁愿它给予我所有的虚无,也不愿意看到它的不诚恳。没错,我承认是在认识李东升老师之后,才开始踏上一条追踪自己灵感之路的,在迄今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里,一直都在追踪这种创造力的源头。
那个他是怎么走进我的世界的,是至今都让人难忘的。也许世界就是这样刻意安排的,让我迈过了那个高高的门槛,步入到意识之外的世界。
二
我记得那是一堂课,一堂很普通的语文课。那天,我们所学的课文是王愿坚的《普通劳动者》。李老师随口提问一句。“有哪位同学知道我们之前还学过他的另一篇文章?”
没有人回答。课堂里静悄悄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不知道最终的答案。
他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轻轻地笑了,甩甩头,一副很不屑的样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开口说话了。
“《七根火柴》。”
“你说什么?”他有些诧异地问,并瞪大眼睛,从众多人当中把我给分辨出来,一脸的茫然与无解。
我被他的样子给吓到了,不由地有些心虚,紧张地思索着,自己给出的这个答案是否正确?
“你站起来,再说一遍!”他严厉地追问着,如同是在追究扰乱课堂纪律的责任人似的。我不敢妄语,却又觉得这个答案是正确的,再没有其他答案,便怯生生地站起来,小心地回答:“《七根火柴》。”
那时候,我的个子已经不矮了,身体发育也可以了,声音却跟蚊子叫一样小。怯懦的回答,即使是正确,也会让人觉得是错误。正确与错误是挨在一起的两兄弟,平时穿着一样的衣服,高矮胖瘦都是一样,才让人常常认错,也因此导致这个世界总是出现错乱。
他的目光依旧尖锐。
“随便问一句,你知道这篇文章里的事件是怎么回事吗?”
“是红军万里长征中,红一方面军过草地的故事。”这些是他曾经讲过的,我记忆深刻,并且还读过相关的书籍,才有这样的印象。他没有再说什么,用手示意着,让我坐下来。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是刚刚做了一件错事,挨了一顿批评。
他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七根火柴”四个大字,仿佛他也擦亮了一根火柴,瞬间照亮了他,也照亮了我们。
三
过了许多天,那天下课了,正在操场里呆立,却有同学告诉我,李老师让你去教研室。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地反思了一番,这两天究竟自己都做了什么?想不出什么来头,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教研室里的老师一个都不缺,有两个低年级的同学,正在各自低头反省着。淘气的年龄难免要淘气,山里的孩子格外野了一些,用癞蛤蟆吓唬女同学,这样的事情也就是山里的孩子才能干得出来。我走过他们的身边时,老师严厉地呵斥着,脚下的那只癞蛤蟆已经有气无力地瘫在那里,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了,恰似这两位同学的现状。
李老师还是那般严厉,冷峻的眼神,危襟正坐,一动不动。我有些沮丧着站在他的面前,耷拉下脑袋。他看着我,沉吟着。似乎在酝酿着情绪,能感觉到他的心中阴云密布,风云涌动,在聚集着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他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本旧杂志,然后站起身,很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
“拿去看吧,对你有用处。”他很平静地说。
这是一本纸页有些泛黄的杂志,《人民文学》这四个字是毛笔字书写而成的,而且是年代久远的一九五八年六月号。看得出,这是一本珍藏已久的杂志,它是被用心珍藏的,以至于即使年代久远,却依旧保存完整,没有一点点的折痕与磨损。我们的生活之中,总是会有几本散落的书籍,爱它们的是心,读它们的是情,而它们不受我们待见的时候,会遗弃,会厌倦,还会随手扔掉。只是这一切都因此而不完整,一切都不可重塑。每一本书都有它自己的道理,不管什么书,都是这样。
当我打开了这本杂志,里面有一篇熟悉的文章,让我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这篇文章正是那篇课文《七根火柴》,原来它最初是发表在这本杂志里啊!让人仿佛看到了一条清清的纯洁之水的源头,流进心田,滋润着那里的一颗种子,破土萌发。
那篇文章不知道读了多少遍,而且不厌其烦,每一次读都会有新意在萌发。不知不觉间,我爱上了文学,也因此爱上了阅读。“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句话是没有错的。我也一直坚信,阅读会给我带来无穷的力量。在我所走过的几十年人生当中,我所发掘出的那些细微之处,都开掘着灵魂里的深度。在我所认识的天空、森林、河流、山川之间,以我的倔强与脚步,去追寻属于我的生命元素。
岁月更迭,世事如烟,有多少年华在苦难中沉沦,又有多少信仰在崎岖的路上升华,我爱上了写作。那一堂课给我的启蒙作用,是无法估量的,我很少在不熟识的人面前谈及写作,就像在不懂相爱的人面前谈论爱情。我想自己的写作方向是有的,却是因为一个人,才让我有了写作的念头。这个想法让人觉得很幼稚,也很单纯,难免有些羞于出口。
李老师退休后,便选择去城市里隐居。我懂得他的心,在山沟里生活,是要有体力去付出的。捡烧柴这一项就让他力不从心,满目青山,万树障目,却没有一片树叶肯落到他的门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是悠闲,那却是在南方,来北方居住一个冬天,就没有那份闲情雅致了。
我一直都在写作,一直都觉得写不好,总觉得有一天会把自己的文章捧到他的面前,是经不起他的审视的。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是让人有所忌惮的,仿佛一下子就能揪出身上的那个小来,让人心虚得很。
等我再得到他的信息时,竟然是他去世的噩耗。年龄是不能跨越的死亡门槛,一个人在世间行走着,灵魂也在躯壳里浮动着,随时都会出窍。不安分的灵魂属于哪里,恐怕连自己都说不清。文学就如同这飘忽不定的灵魂,不管写了这多年,却一直不属于谁。
我突然发觉,他从这个世界逝去了,我再也不能实现让他读文的初衷,真的想请他见证我的写作,想看见他那近乎于刻板的脸,能浮现出一丝丝的微笑。我真的恨我自己,自由散漫,不专心,不能拿出一篇像样的文章捧到他的面前。我恨自己没有一颗淡泊的心,只是把这个世界看得那么极端,以至于把形形色色的人想得过于复杂化。我恨自己过于世故,过于迁就,把自己的那颗初心给淡漠了,冷落了,渐渐失去了应有的热度。
在某种意义上来看,在写字台上耕读一生,与在写字台上赌博一辈子有什么不同?同样的苦乐,同样的悲欢,甚至是殊途同归,不一样的却是灵魂的高洁,像明澈的光一样,照彻人心。
我相信所做的一切,李老师在天有灵,是可以看到的。
我视那本《人民文学》为宝物,多少人因为有这本文学,而让生活发生了深刻的审美改变。我不想去评价它曾经的意义,我只想用我的文学成长之路,来见证一本书,一个老师,对于一个少年成长的时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