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老庙老鼓(小说)
一
德厚老汉绝对是村里公认的“诸葛亮”。甭管是大事、小事,他都是第一个知道的,好像和天上的神仙一样,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那个雅号,到底是谁先叫的,多年过去了,已经没人去关注,也没人能记清,但“诸葛亮”指的是谁,大家伙也都心照不宣。刚开始,他还不愿意听人那么叫他,毕竟,人家诸葛亮是丞相,再看他,不过是地地道道的泥腿把子,根本就不能摆在一张桌面上。是人就有逆反心理,越不让干,还偏偏就要干。他越是不愿意,越是阻挡,村里人还偏偏在他面前那么喊。他还能怎么样?谁要那么喊,拿着针线,把人嘴给缝了?或者提着棍子打一顿?当然不行。日子一久,他也就慢慢听习惯了。
其实啊,村里人给德厚老汉那么一个雅号,也不是一点点道理也没有。他这人,确实有真本事。作为农民,在种地这一方面绝对是老把式,走在地里一看,离得远远的,他家地里庄稼的长势准能看得一清二楚,和两旁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理所应当地,他家每年收获的粮食肯定要比旁人家多很多。作为一家之主,里里外外的大小事,他全部处理得井井有条,村里人、他家的亲戚,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挑出针尖大的问题。再说他的后辈们,作为他,手心手背都是肉,肯定是一碗水端平,谁也不偏不向,该支持的绝对给支持,该鼓励的不会多说半个消极字眼,自然而然地,后辈们都是打心眼里尊敬他。最后说他手上的绝活——鼓。别看他不是“老庙老鼓”这非遗的现任传承人,他手上的功夫,绝对够硬,方圆百里,和他能坐在一条板凳上的,绝对是个位数,别看他现在已年过七旬,要舞起这鼓技来,年轻人不见得就能压过他。败在他手下的小孩子、小伙子,早已不计其数。
没有意外,一切照旧,老鼓要进京表演这件大喜事,德厚老汉最先知道。他一知道,别说是村里人,在窝里正蒙头睡大觉的鸡鸭狗猫也都知道了,早没了睡意,叫着喊着,一窝蜂地朝着他家赶去。
前脚刚进门,德厚老汉还没来得及泡杯茶,耳畔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一听声,他就知道是谁来了。村里这些人,一提老鼓,都是急性子,不吃不喝,啥不干,也要来上一段。这不,现在,得知这么一个天大的大喜事,那些急性子,能坐得住才怪。再说,这毕竟是近几十年来的头一次,别说是急性子了,慢性子这次恐怕也坐不住了。
眼瞅着来人越来越多,家里都快挤不下了,德厚老汉没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笑着环视着四周,又摇了摇头,好像还有点无奈,就顺道叹了叹气。他一叹气,有人就问:“老爷子,遇到好事了,叹啥气吗?”
“就是,就是,明明是好事,还叹啥气?”人群里有人在附和着。
“老爷子是在感慨,也在感叹,大家这性子太急了。”不知是谁,说了那么一句,“老爷子,你说我这话,到底说得对不对?”
德厚老汉没吭声,竖着大拇指,等同于是认同了那个说法。
“别的事,可以不用急,咱这老鼓,说不急根本不行!”
“老鼓敲一敲,不吃不喝也能徒步走到长安城、北京城。”
“吃得好,穿得好,不如老鼓敲得好,敲得妙,敲得绝。”
“老鼓一响,如百万雄师,冲锋陷阵,气势磅礴,震撼心灵。”
……
人群里时不时地传来一两句赞美老鼓的好话,德厚老汉还是没说话,他在等,在等关键人物出场,那是他多年的黄金搭档。他心里想啥,想要干啥,黄金搭档都知道,早成了他肚子里的蛔虫。说起他这黄金搭档,那还真有一段佳话,别说是旁人,他也没想到,他竟然和一个小他几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成了忘年交,更绝的是他的手艺竟然得到了传承。想当年啊,一时找不到传人,他别提有多苦恼。当然了,在当年,苦恼的,并不是他一个,而是有着手艺的一个庞大群体。
到了,到了,德厚老汉总算是听到了熟悉而稍稍急促的脚步声。
“让开,让开,都挤在这里干啥,一个个跑得倒是快,啥都没带,跑来能干啥?是能看见老鼓,还是能摸着老鼓?真是的。每次都是一个样,光记着疯了似的跑,家伙什呢?扔在别处不管不问。”
“行了,别说那些抱怨话了,就你彬彬有心,还不行吗?我们这些人,一年到头,哪个心里不记你的好,嘴里不念你的好?”
“知道就好,我还真怕你们给忘了。”彬彬回了一句,“赶紧都出来吧,再朝里面挤一阵子,我师父这门非让你们给挤爆了。”
“爆了更好,你这乖徒弟立马给师父换扇新的,不就行了?”
“就你这家伙话多,赶紧的,麻溜的,都朝外面走,家伙什都准备好了。”彬彬顺嘴那么一提,人群顿时朝着户外涌去,如一阵风,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凭空蒸发了,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
“师父。”彬彬双手抱拳恭恭敬敬称呼一声。
瞧着站在眼前的得意门生,德厚老汉打心眼里喜欢,嘴上说着:“不急,不急,让他们等一阵子去,一个个的,不知道急个啥?”
“祸,还不是你给惹来的?”彬彬笑着,“老鼓这进京表演的好消息,你要是不吭声,咱村那些人,谁能知道?我就不信,谁还能有孙猴子那七十二变本事,直接变成一股风,钻到你肚子里问去。”
“嗨,镇上知道这事的,又不是我一个人。是,咱们村,我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要不说,要不了多久,咱们村的人也会从邻村人嘴里得知。到时候,还不是都知道了,与其晚知道,还不如早知道。再说进京表演这大场面,不得早早准备准备呀?综合考虑,还是早了好,早了好呀。更何况,说起老鼓,我也心里热着,完全是不由自主啊。”
“我看啊,你说别人是嘴上急,你老人家啊,也一样,只是看着嘴上不急,心里比谁都着急,完全是村里第一急,世上第一急。”
“说我急?我看,你比我还要急个百倍、千倍、万倍、亿倍。”
“我急个啥?”彬彬反问,“那你说一说,我到底急着干啥了?”
“你不急,那你准备那么一大堆的家伙什干啥?”
“我是替你着想,才提前那么办。”彬彬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时间不早了,咱们也赶紧过去吧。”说罢,大踏步朝着户外走去。
“行,出发吧,还别说,我这手心是有点痒痒的。”德厚老汉也关好门,上前跟着,“你慢些走,我都差点跟不上你这大小伙子了。”
“你不是不急嘛?怎么手心能痒痒的呢?”彬彬回头白了一眼,“你那脚步,旁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要是步子迈得大一些、快一些,都能赶上天上那些飞机,还能跟不上我这地上的凡夫俗子?”
“哎呀,你这小伙子,和师父竟然那么说话。”德厚老汉边快快走着,边笑着,“还不是怪你,你要不准备那些,我能手心痒痒……”
“得了,你俩别抬杠了,要是搁在旁人,还以为你俩搞内讧呢。”
俩人走得真快,不知不觉间,没说两句话,竟然到了练习场跟前。
德厚老汉随口一说:“内讧就内讧,我早烦了这眼里没师父的家伙,整天在师父面前没大没小的,说成是上房揭瓦也不为过。”
彬彬满脸不屑:“你还烦了?我早想把你这师父给开除了。”
“又来,又来,你俩想抬杠,别在正事面前整,行不行?”团队领头人老严赶紧岔开话题,“今天有喜事要讲,你俩注意注意场合。”
德厚老汉说:“不是你刚刚说我俩抬杠吗?你要不那么说,我俩能当着你的面抬杠吗?还不是你一天天乱拉是非,故意没事寻事?”
“就是。”彬彬附和着,“我俩从来不抬杠,那是逗乐子玩呢,活跃活跃气氛而已,看被你这掌门人给说成啥了,有你那样的吗,不盼着我们好,就盼着我们散伙。真到那一步,对你,对团里,有啥好?”
“你们没事,都是我惹的事,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师徒两张嘴。”老严指着不远处的老乡们,先朝前走,“得了,赶紧入会场吧。”
“入场,入场,现在就入场。”德厚老汉说着跟了上来。
“对,对,对。”彬彬也上前快步紧跟着。
他们一行三人还没走到跟前,黑压压的人群里很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响亮的叫好声,时不时地盘旋在人群上空。引来很多鸟儿从远处飞了过来,坐在一旁的大树上,准备观赏即将开始的老鼓表演。
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一丝白云,冬日里难得遇到那么好的天气。
或许是站在阳光下久了,老乡们的脸上都是红彤彤的。
老严示意大家静一静,待人群安静下来,他说:“好消息,想必,大家都知道了,今天啊,是动员大会。多的废话,我就不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好了,下面啊,由咱们村的老中青少四代人组成的艺术团,为大家奉献一场精妙绝伦的表演。大家鼓掌!热烈鼓掌!”
掌声雷动,远处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大冬天真的打雷了呢。
中央的鼓点声刚刚响起,紧接着,会场里如热锅般沸腾了起来。
这次表演,虽说不是正式汇演,那也算得上是够排场。摆放在正中央的大鼓按东南西北中方位布置,最中方位的鼓很大很大,要比其它几面鼓大好几倍,上面靠前摆放着和四周一样大的鼓,由小娃娃站在最大鼓上面敲着。其余敲鼓的分别是老中青三代人,德厚老汉和彬彬是其中之二,另两位中年女将也是方圆百里叫得上名号的佼佼者。老鼓一响,高昂、激进声遍布四周,如古代战场上的冲锋、布阵将令,让人一听,浑身上下顿时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再加上其余把式锣镲那巧妙的配合,那气势、那场面,用人世间的高雅词语已经无法形容了。大鼓以及配合的锣镲,粗略计算表演者数量在三十人左右,场面是宏大的,引来的观众自然是越来越多了。更何况,敲响大鼓的把式们,在敲准鼓点的同时,还会各式各样的表演,他们时而腾空而起,时而悠然转身,时而扮个鬼脸,时而也会和观众一起大喊着叫好……
二
这次会议究竟是啥时候开始的,在座的各位老把式们,好像谁也不记得时间,会议该讨论的内容,早说了好些遍。说夸张点,在场的,只要不是聋子,肯定能把会议的中心议题倒背如流。会场,安静极了,别说是一根针掉在地上,就算是头发丝掉在地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没人言语,没人起身,似乎都在等着什么。会议内容刚刚讨论完毕那阵,还有人环视四周瞧一瞧旁人的眼神或者面部表情,有的人会起身给茶杯续点水,还有人会时不时说上两三个字的闲言碎语,反正没人再次提起会议内容。会议内容,很可怕吗?好像并不可怕。不是森林里的野兽会吃人,也不是战场上的敌人会杀人,那有啥害怕的?在他们看来,反正就是很可怕,比野兽,比敌人,还要可怕千倍、万倍。
许久,到底过了多久,目前是几点几分,没人得知,也没人注意。“罢了,罢了,过了今天,就散了吧。”老严张口了。那句话如同一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湖面上,紧接着水花四溅,沉睡在湖底的鱼啊、吓啊,纷纷半掩着身体游到湖面上,警惕地朝着四周观察着。此刻的会场,就如同那面湖水,说啥闲话的都有,反正没有中心议题。
老严见没人正视他的话,再次清了清嗓子:“大家听着,过了今天,就散了吧。我宣布,咱这老鼓表演队,此时此刻,正式解散!”
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老严迈出一条腿,准备要起身出门。
坐在两旁的赶紧拦住:“不敢,不敢,你不能走,不能走。”
“有啥不敢的?”老严苦笑着,“当下的困局,在座的各位,心里不清楚吗?还用我再说一遍吗?最近几年,咱这老鼓,早青黄不接了,要不是咱们这几把老骨头还在硬撑,恐怕,早黄了呀。”说着,说着,两颗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涌了出来,紧接着小声呜咽着。
“哎!”德厚老汉站了起来,“老严的话,我同意,也不同意。”
“啥?你那不等于啥也没说嘛。”有人反问,“啥话嘛?”
德厚老汉沉思片刻:“今天的会议内容,我想了很久,没开这个会之前,我早想了几百次了。说到底,咱折腾这老鼓,到底是为了啥?一不挣钱,二不当官,三又不能吃、不能喝。都说说,咱们倒腾了这些年,到咱们手里的,能有啥呀?想一想,好像,还真的啥也没有。”
“当时弄这老鼓,纯粹是爱好嘛。”有人再次提了一句。
“对着呢,是爱好,也可以那么说。”德厚老汉接住了话题,“那么我问一句,说现实点吧,咱们这代人把老鼓当成爱好,坚持了一年又一年。谁能保证以后的年轻人,能和咱们一样?问题早摆在这儿。”
这话一出,没人接茬,都沉默了,不再言语,连眼神交流也没有。
“不知,在座的各位老把式,有没有注意到,最近几年,还有人愿意加入咱们团队吗?别说是年轻小娃娃了,刚刚五十的中年人,看看,有没有?”停顿片刻,见没人吭声,德厚老汉接着说,“我是这么想的,为何老严的话,我同意,也不同意。我无法改变别人,但可以改变我自己。确实,现在没年轻人加入我们团队,我们这些老骨头,给人看着,没啥朝气,显得死气沉沉的,别说是旁人,我看着也没劲啊。试着想一想,谁愿意看一帮老头子表演?应该是没有的。所以啊,我同意老严的意见,但作为我本人,在此保证,只要我还活着,我还有力气敲,还能走出家门,就要继续传承这门鼓乐技艺,没人愿意找咱们学,那我就主动出击,找年轻人,和他们促膝长谈。要是到死,也没找到愿意学的,那我也不留遗憾,反正我确实努力了,没有结果,那我也没办法。说到底,我的能力,只有这么大,也只有那么一点本事,不是那些大领导,能一呼百应,说个啥就是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