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老床新草梦悠长(散文)
一
我小时候睡的床是个老掉牙的床,像个板桶。它比较高,也比较大,我觉得有点憨有点笨。四根床柱手腕粗,前方床柱左右两边镶嵌有比人稍矮的挂放衣服的手把,与床柱、与床沿的外端同一平面。床顶上有两横一直的梁,较宽,显得也很厚实。床沿是四五寸宽一寸多厚的整木条,不知道磨蹭多少万次了,挺滑,黄褐色,带着光。紧贴床沿的下方是一整块向下直立的木板。尺多深的床底层均匀地横搁了一些厚实的平整的木板。木板的上方均匀铺放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面再铺上棉絮,棉絮上面才是垫单。床前还有一个与床一样长、近一尺宽、五六寸高的踏板。踏板几乎与床沿下方的木板挨着。踏板一来放鞋用,二来做上床睡觉时的台阶。我认为,踏板还有一个好处,睡觉不老实,从床上滚下来,有踏板接着,可以缓冲往下坠的力量。因为,我有一次就在踏板上睡了半宿。肯定床把我踢下来的。感谢踏板接住了我。
这床怎么看,都是土不拉叽,又老又丑,既不小巧也不玲珑,既不美观也不大方。刷过漆的印迹虽然层层剥落,但还是依稀可见,露出沧桑底色。好像穿过了厚厚的历史,走过了太多的峥嵘岁月,才与我见面。为了让床尽量少占地方,床的两边都是靠墙。因为床比较高,孩子们常在床底下玩捉迷藏,把床地下的潮湿和霉气一顿乱拍乱赶。当然,家中的狗,常喜欢睡在床底下躲荫凉。还有,每年丰收的柚子,妈妈也喜欢往床底塞。家里的任何空间都是置物的好地方,床下更隐蔽,也不碍眼。
二
床上的稻草,一般要一年或者两年才换一次。印象中,垫床的稻草不是最好的,好稻草大部分给了牛。插田种地的老百姓,个个都心疼牛,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把牛放在第一位。只有把它养得结实膘肥,才有力气干活,人们吃饭也就多了一份保障。冬天里,牛没有青草吃,便留下干稻草让它们过冬。家家户户都会将稻草保管得好好的,不受雨淋。如果霉变,牛也不能吃的,就和人不能吃馊的饭菜一样。稻草一来给它们填肚,二来给它们保暖。牛长得好不好,冬天最关键,否则,第二年春耕生产就无法顺利进行。
稻草,还要留一部分又长又壮、质量最上乘的,比牛吃的稻草还要好。一来准备第二年扯秧时缠秧把子用——别看只是一根一根地缠,可架不住田多,扯的秧把也多,稻草的用量也不少。二来用作打草鞋——那个时候,草鞋是老百姓的当家鞋,常年都是要穿的,一年要穿好几双。家家户户都有打草鞋的架子,也有人会打,这个手艺一直在传承。这种草,首先在割稻谷打稻谷时就已经初步选定,像选秀一样。当然,还有其他用途,比如搓索之类。
选好的草在田间晒干后,马上挑回家整理。
整理草,说的是“涮”草,就是将稻草下方的脚叶草全部给剔除掉,只剩下稻草的主干部分。主干部分的稻草韧性最强,柔软度最高,也最结实。涮好的草,一小捆一小捆捆好,挂在避雨通风的房檐上保存。当然,这稻草还不能让老鼠祸祸,否则,前功尽弃。剔除出来的脚叶草,才是垫在床底层的宝,供我们取暖,陪我们进入梦乡。这草,当然也要趁大太阳翻来覆去地晒干。再有多余的,捆好堆在一旁,就是缠柴把子的了。反正,农村人,都是大材大用,小材小用,一点也不浪费。最不起眼的东西,也会将它们的用途发挥到极致,这也是老百姓过日子过出来的办法。
一把稻草,成为我们安身暖身最好的床垫,我喜欢,常常觉得睡在上面,做的梦也有稻草香。如果没有个好心情,就是躺在席梦思上,也不会有称心如意的好梦。农耕,给我们太多的回报,我们的日子在最朴素的世界里,不奢望,不攀比,保持一份淡然的心情,好梦不会因稻草而跑掉。
三
床上换新稻草,是我一年中特别期待的事。这样的事,妈妈也会要我们几兄妹帮助完成。晒干了的脚叶草,妈妈一大抱一大抱往床上抱,我们就在床上铺。小孩嘛,只要是喜欢做的事,干起来会非常卖力。一会儿在床头、一会在床尾,按照妈妈说的方法,一层一层散开铺匀,尽量不要此高彼低,床上坑坑洼洼的就不好睡觉了。特别是四个角、床边边要铺到位。
调皮的弟弟可不管那些,听到妈妈说要将稻草抖散,抓起草故意往上抛,还一抛一个“哈哈”,在床上乱蹦乱跳,俨然成了他的游乐场。他也不管稻草有灰无灰,稻草的悉悉簌簌声,弟弟的嬉闹声,我和哥哥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这家庭版的简单快乐交响乐,在铺稻草时正式上演。幸好,下面的木板结实,床稳固,否则,都会将床踩出洞来,人掉下去。弟弟,只有妈妈才能唬住:“幺儿,你今天吃得太多,油胀!晚上吃肉没你的份!”弟弟很快偃旗息鼓,不闹。不给他吃肉,是他的软肋。
很快,我们三兄妹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顶着满身的稻草沫站在一旁,高兴地等待妈妈检阅。妈妈这里按按,那里压压,跟着手的感觉走。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确保尽量铺平。妈妈一边整理,还一边不忘碎碎念念:做事要细心,你们看,这里一个坑,这里又还一个凹,稻草上面虽然会垫棉絮,时间一长,凹凸不平就显露出来,睡久了对身体是有坏处的。这与做其他事是一样的,忽悠蒙哄,是骗自己害自己,记住了,时间是检查质量好坏的神药。
最不值钱的是稻草,不然怎么会有“最后一根稻草”的说法呢?老百姓就是从这些最让人看不上的东西里找到价值,找到过日子的办法。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用不着大人教,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怎样过简朴的日子。
四
床上铺了新草,开始的十多个晚上,那是神仙也要羡慕的夜晚,睡觉的美感我没法用语言形容。
我没有姐姐妹妹,大概六岁多就是一个人单独的房,单独的床。
新铺的稻草床,蓬松蓬松,十分柔软。宽敞的床随我横睡还是直躺,随心所欲,那才叫一个舒坦。这是我的自由空间,没人打扰。我先在床上肆意打滚,翻筋斗,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劲,表不完的情。这里压下去了又换个地方压。有时候,是一次次弓起后背使劲往下挺,床上的边边角角也不放过。对睡上新稻草的开心,我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出来,直到眼睛打架才睡下。
新铺的稻草床,厚实,暖和,这是儿时的既经济又实惠的温床。已经干透了的稻草,没有潮气,没有霉味,哪哪儿都暖和。躺下,就觉得所有的暖气往全身袭来,酥酥的,麻麻的。无论怎样糟糕的心情,此时也是畅快至极。半夜里,常常热醒,虽然不是盖被子的过错,还是将它一腿蹬开。
新铺的稻草床,淡淡的清香,这香味既有太阳的味道,也有稻草的味道。二者混合,便更芬芳,更醉人。我会在床上做着无比夸张的动作,这里嗅嗅,那里闻闻,恨不得几大口将所有的香味吸入肺腑,融入骨髓,汇进血液,渗透到每个细胞。这种淡淡的香味往往要持续几个月。
新铺的稻草床,做出来的梦甜甜的、美美的。我在床上手舞足蹈过后,很快会进入梦想。会梦见自己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逢山山过,逢水水越,什么坎坷灾难,都踩在了脚下。即使后面有豺狼猛兽追,也追我不上。我梦见自己到了天上,见到了王母娘娘,见到了观世音菩萨;梦见自己与李清照同桌吃饭,她给我夹菜,教我学写诗……画面太真太美,新铺的稻草床激活了我的神经,继续美梦不要醒来就好。
母亲说,还是你年龄好,觉得什么都新鲜,都入梦。其实,究其原因,我和母亲抬杠,说稻草的香最易入梦,也做好梦。我感谢从小生在农村,做着温暖而丰富的梦。
跟同龄人说到梦,几乎都说到睡在稻草床上会做好梦。这本书简单的怀旧,而且对生活的热爱,谁抱怨小时候的简朴,都会令人不齿的。
五
这个老床,据说是曾祖母成家时的床,睡了好几代人。它几次看见家里的房子拆了修,修了拆,而它除了多次从老屋搬新屋,这房搬那房,始终是保存完好。可见旧时的木工,是得到鲁班的真传,真不赖。像背篓、撮箕、谷耙等,它送走了一代又一代,从新到旧,从旧到坏,从坏到消失。家里的孩子,它陪着长大,看着成家,看着变老,还伤心地看着有人离它而去。它看见了家里的不断变化:房子从土墙变成了红砖,从平房变成了楼房;灯,从烧松树油,到点煤油灯,到电灯;电视,从黑白变成了彩电,又变成了液晶,现在还有了电脑、手机等。它是幸运的,一百多年了,还继续看日出日落,花谢花开。当然,它的幸运离不开稻草的长期陪伴。因为,它出现的初衷,就是要与稻草为伍,与稻草情定终生。
而今的床,五花八门,美观又大方,要多客气有多客气。我想,谁也不会想到还用稻草来垫床了吧。我睡过的这个老式稻草床,它来过了,走过了,见证了,也梦过了,退出也是必然,像世间万物一样。
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尽管可有可无,但做一个好的梦,比吃一顿好饭菜还得意,还过瘾。朴素的日子,因为有好梦,所以过出了滋味。我爱那张扑着稻草的床,我爱曾经安睡在温暖的稻香的日子。